布克奖黑马之作《送奶工》：我们无力改变环境，但需拥有对抗荒诞的力量

一口气读完安娜·伯恩斯的《送奶工》，感觉有点恍惚。

书中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诸如卡夫卡的《城堡》、奥威尔《》等小说的气息，而她女性角度的书写，建立在女性立场上的洞察与思考，充满着隐喻的倾述赋予了这本书无与伦比的独特气质，所谓的性骚扰以及metoo等贴近现实的考量和解读其实仅仅是冰山一角，过于喧哗的执着于此的大声表达，在一定程度上掩饰了这本书更为宽广和宏阔的社会性思考和批判。在我看来，纠缠于此，不过是一种人云亦云的买椟还珠式的花边解读，更深层次地说与作者的本意更是南辕北辙，就像鲁迅说的道学家在红楼中看见淫一样。

铺天盖地的宣传与中，这本书的内在立场与观点被有意无意地扭曲着，这或许只是一种无奈或者说讨巧的权宜之计。在年获得布克奖时，评委会主席安东尼o阿皮亚的推荐语颇耐人寻味：“这本小说绝妙地描绘出了一个紧密结合的社区中流言蜚语和社会压力的力量。它展现了谣言和政治忠诚是如何助攻出于私欲的性骚扰恶行的。然而这绝不仅仅是关乎某一个地方或某一个时代的小说，它立足于探索身陷危机的社会之中的普遍经验。”尽管他也提到了这本书有助于人们对当时风起云涌的metoo运动的思考，但这似乎只能算是这本书的副产品而已。

这是一本在整体框架乃至遣词造句上让人耳目一新的精彩之作。

故事发生在一个无名之地，作者有意姑隐其名，但很显然这与作者的故乡贝尔法斯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在本书中作者有意无意的以“极权主义的飞地”、“强调‘我是男人而你是女人’的国度”等来界定这样一个故事发生地的属性，从而使整个故事的的背景发生地具有一种历史的纵深感和现实的方位感。除此之外，作者将这样的一个手法运用到了极致，故事中所有的人物都是一个个符号化的代称：我、送奶工、真正送奶工、准男友、某某·某某之子、厨子、国际夫妻、核弹男孩、药丸女孩、议题女人、大姐大姐夫、三姐三姐夫、小妹妹们……，这样一来，最大程度上扩充了这个故事所蕴含的抽象意义上的代表性，因之具有广角镜般的视角，在更广的视域内观照着光怪陆离的现实生活中的人生百态。

而从故事发生的时间轴上来看，主要描写的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个特定时期的故事，这时北爱尔兰的独立问题正闹得如火如荼，敌对双方不断发生的冲突使贝尔法斯特的街头暴力层出不穷地上演着，也就是书中所说的政府以及反政府双方的冲突。这样一个时代，对这块特定的区域来说，正如作者书中所言的那样，“这是一个被迫害妄想症的时代，是一个前途未卜的时代，原始本能的时代。你怀疑我，我怀疑你。”就像人们常说的“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那样，某种意义上说，每一个人在这个时代中人的命运都免不了身不由己的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而“原始本能”这个词更是一针见血地表达出这样一个时代悲哀底色，而女性身处这样暗流涌动的时代，显而易见肯定会承受着更深不见底的重重漩涡所带来的灭顶般的吞噬力。

初略了解故事的背景，才能以更敏锐和开放的眼光去阅读这本小说。

而安娜o伯恩斯的高超之处就在于通过虚构的想象，以及喃喃自语般的意识流的手法，对那个时代和地区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感，恰到好处地赋予这本书更为普遍意义上的代入感，从而阐释并探索在一个极端对立分裂的社会中的人类普遍经验，庖丁解牛般揭开人性以及人类情感中的崇高与卑劣、关爱与冷漠等多重成分，并呈现出一种怪诞的平衡和诡异的融合。不客气地说，处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义正言辞的谴责与师出有名的愤怒，是如此的无力和卑微，甚至滑稽和荒诞，华而不实，似是而非，近乎流于无意义的虚无和空洞。也正如此，仅仅以性骚扰的角度去看待这本小说，只能说是一种过于片面的一叶障目的肤浅，就像书中“我”所在法语班上同学们关于“天空只能是蓝的”这个问题的界定一样武断和粗陋，难道真的是“这有什么害处——蓝色符合大部分人的利益！”？

这本书的故事情节简单的看似清澈见底，那就是性骚扰这个永恒的劲爆话题。

但在作者那种内向性的呓语般的自我解读中，却枝枝蔓蔓牵牵绊绊絮絮叨叨地涉及到整个社会中各个人物和他们林林总总的遭遇，精准而又锐利，这种立体化全景式写作技巧，使本书具有一种社会调查报告性质的记录和展现，给人一种厚实而渊博的内在质感，将残酷的压力之下那种绝望的令人窒息的真实的荒谬巨细无遗地一一写来，在跳脱感的阅读体验中给人以极大的震撼性。

一个岁的少女，处在那样一个极端的环境下，却有着被周围的人视作不合时宜的行为举止，那就是喜欢一边走路一边看书，而荒谬的是，走路看书竟匪夷所思的成为一种罪证。这种所谓的罪证是如此的铁证如山，在众口铄金的指证下，成了“我”身上挥之不去的一种原罪。

或许正是这样的一个特立独行的标记，“我”成了送奶工——“一个不寻常的姓”，也就是反政府武装中一位权力人物的手中的“猎物”，被跟踪，被骚扰，逐步走入了一种摆脱不了的困境之中。而正是由于“走路看书”这样一个异端之举，更使“我”陷入了某种意义上众矢之的的位置，于是送奶工这样的骚扰的行为竟被理所当然的认为是“我”的主动勾引，没有人去仔细聆听“我”的解释，就这样一步步地走向了被批判被嘲讽的境地。妈妈和大姐、准男友等身边的至亲也因之有意无意的误解，并且像铁钳般地锁住了她所有的挣扎与反抗，而最后连“凭借着一切雌性生物非典型的高度尊重”的三姐夫也因此对她产生了疏离和敌意的嘲讽。而在这期间，“我”的准男友也因为一个“宾利风驰超级增压机”而陷入了一种危险的处境，彼此之间更由于送奶工的存在而关系陷入僵局，在最后，“我”下定决心去找准男友去缓解之间紧张的关系时，却意外地发现准男友和厨子之间的同性恋情，心灰意冷之下鬼使神差的第一次坐上了送奶工的车子。而“我”被送奶工送回家之后，送奶工就此被政府警察枪杀。

而在这个故事中，还穿插着一个发生在真正送奶工身上的故事。这个“不爱任何人”的男人有着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特立独行且只尊崇自己的内心人性的善良一面去行事，他将反政府武装埋在他院子中的武器挖出来撒落在大街上，他在所有人曲解“我”的时候却认真安慰保护“我”，这样一个男人却受到了整个社区大妈的爱慕，从而得以以这种方式另类的活在这个区域。直到最后在政府警察把他当作那个冒牌送奶工而误伤后，引起了社区中一群大妈的重新燃起了爱情的火焰，为之疯狂迷倒，特别是“我”的妈妈也因之重新焕发了青春的激情。书中还写到药丸女孩下毒的事情，准男友的父母抛开子女远走他国最后成为知名的舞蹈艺术家“国际夫妻”的事，还描述了那个某某·某某之子在送奶工死亡之后又开始了追踪“我”的插曲……，等等，各种纷繁复杂的事件层出不穷地接二连三地上演着，这种参差百态的场景给人难以言表的感觉。

这些看似闲笔的描绘，整体上将那个特定时期特定区域的整个社会生活形态全方位展现在读者面前，而正因如此，这确实是一部很难以故事脉络来界定整个主题的小说。而在安娜·伯恩斯的描述中，对相互对立的政治力量之间的交锋采用了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没有对与错的价值判断，而只是站在女性立场上去描述发生在这个区域中的一切，将一切交给读者去评判去感悟。但她的态度在字里行间还是有着鲜明的印记，正如她在获奖后所说的那样： “我有自己的历史和经验，我生活在贝尔法斯特，那时的巨大压力塑造了我的兴趣……我认为这是一部关于整个社会生活在极端压力之下的小说，长期暴力被视为常态。”

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名著和经典本身都有一种矜持。

而就这本《送奶工》而言，似乎也有着这样一种矜持的气质，全息式的描绘更具有一种不朽的品质，很难以简单而直接的标准答案去概述这本书所要表达的那种庞杂渊博的一切。但整体而言，在性骚扰的外衣下，有着一言难尽的深邃思考和勇敢表达，充分展示了极端分裂和压力下的人类生活经验和人性显现状态，这要比聚焦于性骚扰这样一个话题更能发掘其中持久而坚挺的文化价值，这才是这本书引人深思的魅力和光芒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