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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noky 2025-07-16 14:41 3 浏览
得知我父亲被贬朔州,曹文瀚攥紧退婚书敲响了门。
大雨滂沱,他看着很难过。
他说他母亲以死相逼。
他说官家在上头盯着,他不能豁出全族人的前程娶我。
「等这些日风头过了,我想法子,一定接你回来。」
翌日我家出城的驴车便与他娶国公女的婚车擦肩而过。
父亲让我不要伤心,朔州自有大好的儿郎。
我听话。
五年后,父亲官复原职回京,曹文瀚比谁都高兴,官服都忘了脱就跑来我家求亲。
门打开,却是一个擦着刀的高大男人,阴森森咧嘴笑。
「你死了媳妇,她男人可还没死呢!」
1
熏风拂动车帘,雨幕模糊了视线。
今朝的雨势犹如天河倾泻,进城的路途泥泞不堪。所幸守城的兵卒认出父亲的马车,忙不迭指挥兵丁清扫道路。城门洞里早候着位银发嬷嬷,被人搀扶着蹒跚靠近,瞧见我的刹那,浑浊的泪珠便滚落下来。
老人说不出整句的话,只管用布满老茧的手掌反复摩挲我手背,又像儿时那般将我搂进怀里,让我枕在她打着补丁的膝头。五年啊,姑娘家是怎么熬过来的……
喉间蓦地泛起酸涩,我埋首在她带着艾草香气的衣襟里,将泪意逼回眼眶。倒是对面端坐的嫂嫂稳得住场面,执帕掩唇笑道:奶娘莫要伤怀,咱们云儿如今可是掉进蜜罐里了,嫁的夫婿顶天立地。
是,是。嬷嬷忙用袖角拭泪,目光落在我梳成妇人发髻的乌发上,忽地破涕为笑,去年接了家书,还担心武将粗枝大叶照料不好姑娘。如今瞧这脸蛋红扑扑的,比在闺中时更添几分丰腴,可见姑爷是捧在手心里疼的。
我羞赧地垂下眼睫,耳垂渐渐发烫。
云儿这般贤淑的媳妇,打着灯笼都难寻。嫂嫂执起茶盏轻啜,忽地冷笑,偏有些眼皮子浅的做那捧高踩低的腌臜事,一想到往后还要与那起子人打照面,我便反胃。
车轮碾过青石板,雨水在车辙里汇成细流。阴沉天色勾起五年前离京那日的记忆,同样是这般滂沱大雨。
彼时我们一家如同丧家之犬被逐出城门,连匹代步的马都寻不到,全家老小挤在驴车上,雨水和着泪水在脸上肆流。正狼狈时,忽见曹家迎亲的队伍迤逦而来,满街红灯笼映着红绫罗,新郎官端坐骏马之上,容光焕发胜过金榜题名时。
谁又能料到,这个春风得意的男子,昨日刚命人送来退婚书。那些尚未焐热的信笺还在包袱里躺着,他已迫不及待迎娶高门贵女,划清与我家的界限。
父亲忽然转身,那双在诏狱中伤痕累累的手掌轻轻拭过我脸颊:云儿莫哭,是爹爹看走了眼,日后定为你寻个知冷知热的夫婿。
我哽咽着点头,将退婚书撕得粉碎,任纸屑随波逐流。五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再经此街,往日情愫早已化作烟云。
嬷嬷与嫂嫂却仍愤愤不平,听得嫂嫂讥讽,嬷嬷也啐道:曹家以为攀上国公府便能永享富贵?谁知那新妇是个醋缸,未过门便与外男暗通款曲,嫁过去没两年便暴毙而亡,还留下个野种,如今满京城都拿这事当笑柄!
嫂嫂听得解气,抚掌笑道:这便叫现世报!
我望着帘外雨幕出神,忽见蓑衣斗笠晃动,一张俊朗面容突然探入车厢。夫君景让弯腰凑近,斗笠下的眉眼带笑:岳丈大人已先行入宫,娘子且随嫂嫂慢行。
他声音虽轻,仍被嫂嫂听了去,顿时打趣道:妹夫放心,我与奶娘定盯着云儿把姜汤喝尽!
我羞得扯过帘子要赶人,他却厚着脸皮作揖:娘子体弱,有劳二位多费心。车内车外顿时漾起轻笑,连赶车的大哥都扬声道:景让,再磨蹭爹该等急啦!
马蹄声渐行渐远,我抚着发烫的面颊倚在车壁,听雨打篷顶的滴答声,竟比世间任何乐音都动听。
2
老宅坐落于大相国寺后街的十字巷口。奶娘因病滞留京城照料,宅院终究显出几分萧条,全家老小直忙到三更鼓响才将厢房收拾妥当。父亲与李景让入宫议事至暮色四合方归。
李景让原是边陲守将,在京并无私宅,父亲索性安排他与我同住出阁前的绣楼。素日清静的闺阁骤然添了位七尺男儿,教人浑身不自在。待他梳洗毕,乌发未束水珠顺着脖颈滑入衣襟,这厮倒不拿自己当外人,翻检书卷时碰倒青玉镇纸,赏玩丹青又撞歪了紫檀笔架,连墙角搁着的纸鸢都叫他取下来把玩半晌,活像只初入洞房的莽撞麋鹿。
檐角铁马被雨打得叮咚作响,更漏已过子时。他仍神采奕奕地翻着我从前临的《兰亭序》,我却困得眼皮直打架。奈何夫妻纲常压着,他未歇息我怎敢独眠?正强打精神陪坐,冷不防脑门磕在案角,预想中的疼痛未至,倒跌进双温热掌心。
抬眼撞进李景让墨色氤氲的瞳孔,他嗓音带着雨夜潮气:瞌睡怎不言语?我迷迷糊糊尚未答话,整个人已被塞进锦被。他靴子一蹬便躺在外侧,将我按在胸口枕着,低沉声线震得耳膜发痒:这话我同你说过多少回了?阿云,在我跟前不必这般谨小慎微。想睡便睡,恼了便骂,不快活就甩脸子。
大掌有一搭没一搭顺着我发丝:你夫君在沙场搏命,为的就是让你在京城能挺直腰杆做人。我困得神思恍惚,听他还在絮叨些混账话。这李景让当真古怪,哪家郎君不盼着娘子温良恭俭?便是我那般好的父兄,发怒时嫂嫂与先母也是屏息静气的。
从前曹文瀚求亲时,分明赞我娴静如兰,说最喜我这般柔顺性子的。可眼前人倒好,恨不能我骑在他脖颈上作威作福才称心。我如何敢这般放肆?男子心性比六月的天还难测,前脚能发下海誓山盟,后脚便能翻脸无情。
眼下新婚燕尔自是蜜里调油,可五年前那场滂沱大雨浇透的寒意至今未散,我管不得旁的前程往事,唯有守住这颗易碎的心。遂假作熟睡不应声,却觉他胸腔微震,似是轻叹。未及细想,耳垂忽遭轻咬,又怕弄疼我,忙不迭用温热唇瓣细细舔舐安抚。
3
细雨渐歇,远山云霭缓缓散开,天际透出几缕柔和霞光。
家中境况亦随天色明朗起来。
圣上昨日颁下明诏,父亲与长兄官复原职,依旧如往昔那般披星而出、戴月而归。李景让亦得擢升,跻身青年武将中最耀眼的新锐之列。
然我与他的婚讯尚在京城秘而不宣,嫂嫂拈着厚厚一摞拜帖,蹙眉叹道:连底细都来不及探听清楚,就有这般多急火火要攀附的。
我接过细看,原是些赏花宴、马球会的邀约,这类帖子惯含缔结姻亲的试探之意,暗中相看各家待字闺中的千金。偏生帖子里的客套话,还唤我作姑娘呢!
这般阴阳怪气的帖子,倒不好直截了当回绝。若教人失了颜面反咬一口,倒显得咱们自作多情了。
嫂嫂正为此事烦心,忽而眼波流转,狡黠一笑:索性大大方方赴宴去!让那些往日避如蛇蝎的小人瞧瞧你的妇人装扮,教他们憋着满肚子酸水无处倒,悔得肠子发青!
主意既定,嫂嫂便煞费苦心装扮起我来。靛蓝织金襦裙配着满头珠玉,怕是未及细看面容,先叫这身行头晃花了眼。
对镜自照时,我难免忧心这般招摇会否累及家族。毕竟父亲与长兄才复起不久。
怕什么!嫂嫂豪气干云,如今妹夫虽晋封二品节度使,威名却不及朔州时响亮,正该你替他扬名立万呢!有他撑腰,家里岂有不乐见其成的道理?
说罢挽着我登上马车,瞧那架势倒像要把往日在京中受的闲气尽数讨还。
这日宴席设在孙将军府邸,趁着春和景明的好时节,既开了马球赛场,又修葺了园林景致,端的是热闹非凡。
各家命妇纷至沓来,个个矜持着不肯落轿。嫂嫂最见不得这般惺惺作态,径自拽着我下车:有这闲工夫充场面,老娘都能吞下两碗饭了!
将军府与嫂嫂娘家原是连襟,她自幼熟门熟路,领着我从角门穿竹径而过。谁料经过花园回廊时,正撞见有人嚼舌根子。
嫂嫂将我按在假山石后,压低嗓音道:且听听是哪个碎嘴的在搬弄是非!
柳荫池畔立着两位闺秀,圆润些的是曹家四姑娘曹玥,高挑清瘦的乃魏家养女魏姮儿。这二人自小就与我不对付。
曹玥摇着团扇嗤笑:柳云中回来又如何?在边关磋磨这些年,便是天仙容貌也熬成黄脸婆了!姮儿妹妹且放宽心,曹家哥哥便算续弦也断不会瞧她。
魏姮儿闻言愁容更甚。她自幼恋慕曹家长子曹文瀚,若非我当年横插一脚,早该是曹文瀚的妾室了。偏生因着国公府千金的身份,至今未能得偿所愿。
可外头都传文瀚哥哥为等她至今未娶,魏姮儿泫然欲泣,当年那封书信不是说……说有机会定接她回来……
你竟信这个?曹玥折了枝柳条在掌心把玩,不过是哄人的谎话罢了,也就那蠢货当了真,日日捧着当救命符呢!
嫂嫂听得怒火中烧,抬脚就要冲出去理论。我连忙拽住她衣袖,生怕她像从前那般口无遮拦落人话柄。
两个姑娘这才发觉我们,惊愕之余仍强作镇定。
我缓步上前,将嫂嫂护在身后,语调平和却掷地有声:二位姑娘怕是弄错了,我已嫁作人妇,与曹家再无瓜葛。那些子虚乌有的书信传闻,不知可有实证?
曹玥盯着我面容愣怔半晌,突然拔高声调:你、你真嫁人了?
待回过神来,又强撑着讥讽道:朔州那种黄沙漫天的苦寒之地,能嫁什么显贵人物?不过是些目不识丁的莽夫罢了,倒显摆起来了……
放肆!嫂嫂正要反唇相讥,却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咳咳……你懂个屁!云儿夫君可是……咳咳咳!
可是谁?你倒是说啊!曹玥扬着下巴得意发笑。
身后忽传来道慢悠悠的男声:正是在下。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孙将军率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个高大身影。曹家夫妇面露忌惮,曹文瀚更是失魂落魄地僵立原地。方才还趾高气扬的曹玥与魏姮儿,此刻已面如土色,娇躯簌簌发抖。
4
从我目光所及之处望去,曹文瀚那身官袍在庭院里显得格外突兀。
兄长附耳道:他是来提亲的。
我惊得手一抖,茶盏险些翻倒。
方才曹家一行人连宴席都未入,就灰头土脸地沿着游廊往外撤。行至月洞门时,曹文瀚忽然驻足回望,暮色树影在他眉间投下阴翳,将那双远山眉压得愈发低垂。曹老爷子见状一掌拍在他肩头,生生将人推搡着出了门庭。
别瞅了!兄长拽了拽我袖口,压着嗓音训诫,方才在府里景让差点拔刀劈了那小子,这会儿正窝火呢!你倒好,还跟那混账东西眉目传情!
什么暗送秋波!
我无奈地白他一眼,余光瞥见回廊下与孙将军攀谈的李景让。那人脊背挺直如松,谈吐间气度从容,哪有半分兄长描述的狂躁模样?
嫂嫂倒是扬眉吐气地嗤笑:当年他曹家欺人太甚,如今死了正房倒想起吃回头草?做他娘的青天白日梦!
慎言。兄长皱眉提醒。
李景让恰在此时踱步而来。即便在武将堆里,他身形也如鹤立鸡群,高出回廊垂帘半尺有余。垂帘时需微微低头,步履间玄色衣袂扫过青砖,转瞬便立在我跟前。
他垂眸看人时,眉骨在眼窝投下深重阴影,不苟言笑的样子颇具威慑。周遭仆从不知何时散了个干净,独留晚风掠过池塘,将满池涟漪揉成细碎金箔。
起风了。他伸手替我拢紧披风,始终缄默不语。
我这榆木脑袋也后知后觉品出些异样——分明与曹文瀚断得干净,今日不过是场荒唐误会,往后他见着我定要绕道走。可李景让周身气压低得骇人,想是恼怒妻子尚在闺中就遭人觊觎,折了颜面。
给你添麻烦了。我望着池面浮光,轻声道歉。
并肩漫步的脚步忽地滞住,李景让背对夕照而立,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他喉间溢出声气音,倒不似笑。
这般生分?
这语气教我喉头发紧,恍惚又见着从前曹文瀚训诫我的模样。那时父亲调任临安,曹家就住对门,曹文瀚以兄长自居,日日握着《论语》敲我额头。
云中丫头笨起来真真气人,偏生自己还不觉,追在身后问个不停,倒叫人发作不得。他总这般摇头叹气。
自此我便学会缄口不言,宁可当个锯嘴葫芦。可李景让比十个曹文瀚还难琢磨,赔不是也不是,装哑巴更不是。
他似乎对我没辙了,在池塘边驻足许久,忽然发问:若他当年未另娶,你此刻该是曹家妇了吧?
我愕然抬头:可他分明娶了啊!我与他早无瓜葛。
李景让逼近半步,鸦羽似的睫毛垂落,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我是说假设。他在京城候你归期,你在朔州遇见了我,阿云,你选谁?
我张口结舌,脑中乱作浆糊。恰逢孙将军派人来催宴席,这才解了围。
自宴罢归家,李景让再未与我说过半句话。往日他纵使动怒,也总要明明白白说个痛快。此刻却像将心门一扇扇摔上,砰砰巨响震得人耳膜发疼,徒留黑洞洞的门廊,透着森森寒意。
我杵在门外,望着满地月光不知所措。
5
男人真难懂。
嫂嫂不这么认为,道:「你哥就好懂。」
我想了想,换了个说法。
「李景让真难懂。」
嫂嫂这回点头,跟着我齐齐叹了口气。
趁着明媚春光,院里晒起陈年旧书,我跟嫂嫂趴在窗前,看嬷嬷精神抖擞指挥众人忙来忙去。
忽然,嫂嫂拍掌,豁达道:「妹夫这心一捅比捅了蜜蜂窝还可怕,想破天也不晓得他吃哪门子醋。今儿相国寺开放交易,不如跟我去逛逛,买只猫儿狗儿的哄哄他也就罢了。」
嫂嫂这是拿哄哥哥的法子套在李景让身上。
也不知有没有用。
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大三门前都是买卖飞禽猫狗之类,一路人声鼎沸,时不时便有鸟雀从头上嬉戏掠过。
嫂嫂挑得兴起,她和哥哥都是爱跑马放鹰的性子,Tu一时被几只海东青迷住,和鹰贩讨价还价。
人太多,我与她挤散,只好独自看着四周软绵绵的小兽陷入迷茫。
认真想一想,李景让似乎没什么喜欢的东西。无论是珍禽走兽,还是名刀宝剑,他从来不挑,战场上能用就行。
平常饮食穿着也不精细,锦衣珍馐在他眼里和野菜麻布一样,果腹御寒而已。
大抵是年少经历了父母殉国的悲剧,他如今的功名都是自己一刀一枪拼杀出来,使他比同龄人心思更深沉。
若不是当初父亲和哥哥都说他好,我其实是不太敢接近他的。
正犹豫着,忽然裙边一牵扯,一只花斑黄的小猫踩住了我的裙子。
从上往下看,眼睛圆亮,水盈盈,像深潭里倒映的星星。
不知为何,我想起初次见李景让,他在草原驯鹰,父亲指着他说:「他就是李总督的儿子,云儿,你看他怎么样?」
我只来得及看清一个黑影,因为他的鹰忽然飞来,扇落一层草屑,迷了我的眼睛。
很痛,忍不住低头去揉。
他跳下马飞快走来,拿水囊倒出清水,弯腰垂头,从下往上看我。
他说,对不住。
清水冰凉,使我看清他。一双比星子还亮的眼睛,长而直的睫毛刷过一排阴影,像月夜湖里的倒影。
这样的人,拥有这样的眼睛。
不该在沙场浴血,应在秦淮水楼边风流富贵一生才对。
但他没有。他的际遇,他的沉默,他对我的好。让我心里轻轻一软。
我抱起了那只小猫。
小贩笑眯眯:「好咧,三十文钱。」
一双玉白修长的手替我递了钱过去。
我诧异皱眉。
曹文瀚不知什么时候在身后,温和看了眼我怀里的猫:「这只倒和我们小时候养的那只很像。」
好巧不巧,对面正碰上巡营回来接我回家的李景让,他听见曹文瀚的话,眸色阴沉一瞬,抬脚转身拨开人群就走。
曹文瀚没察觉,还一口一声二妹妹,问我怎么总躲着他。
我厌烦看向他,生平第一次有种想捶死人的冲动。
6
三十文。
我分毫不差从自己钱袋里数了扔给他。
抱着小猫就走。
曹文瀚难堪攥着钱,几步跟上我,边走边道:「何必跟我分得这么清,纵然你嫁了人,我还不能对你好了?你那夫君妒性就那般大,逼得你连话都不敢与我说一句?」
我面无表情,「曹公子慎言,我们夫妻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
「外人,」曹文瀚垂眸笑一声,「这么快我就是外人了……」
他忽然咬紧牙,拽住我手腕拉至一处深红庙墙边,扯开衣襟,露出脖子上一道浅淡的疤痕给我看。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娶了刘氏。」
他卑微躬下腰,眼底微红,不甘哆嗦着嘴唇。
「可你要知道,我不是没有为你争过。那日见过你后我回去说,就算退了婚我也不会娶别人。母亲听了拿着绳子就要上吊,父亲气急了抽刀说除非我撞死在上面……」
他凑近,音色发抖:「你看见了,没用,我就是顶着这样一道疤被他们压着拜了堂。」
他涨红着脸的样子让小猫惊怕,哀哀叫起来。
我心里直犯恶心,把他用力推开。
「在你眼里,我真的很蠢,很好骗吧?」
他一愣。
那日新婚,他红袍玉冠经过,比谁都神气。
被逼无奈?笑话。
「难道你是与我退了婚才知道隔日刘家就要把女儿嫁来?」我问。
他说不出话了。
我深呼吸,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像把关于他的从前都轻描淡写掸去。
「你说我恨你,其实并没有,因为你没有那么重要。
「便是夫妻大难临头也有各自飞的。我家那时的处境你无法娶我,我明白。可你既选了另一条路,还要折回来哄骗我,恶心我,坏我如今的安稳日子。」
我摇头,无法理解。
「你到底是想对我好,还是恨不得我如五年前那样狼狈,好让你屈尊降贵把我拉出泥泞,像个猫儿狗儿那样对你摇尾乞怜?」
曹文瀚结结巴巴,慌张反驳:「我、我怎会那样对你……」
「够了,」我有些疲惫,「若你真念着往日咱们一起长大的情分,从今以后,就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
夕照入墙,花影斑驳,曹文瀚呆在阴暗处,像块没声息的石头沉沉落入漆黑海潮。
我没u再回头看他。
不想前头李景让忽然从拐角握着刀大步凛然走来,抽出刀鞘,就要劈向曹文瀚。
7
我慌忙拦住李景让。
他眼尾向下时弧度格外锋利,眉骨压得深,一团阴郁堆在里面,叫人心里发寒。
他垂眸望我,声音很轻。
「你护着他?」
我终于学聪明,赶紧摇头,「为这样的人手上沾血,不值当。」
李景让神情缓和了些,斜睨了眼阴影里一动不动的曹文瀚,狠狠将刀收回鞘。
他是真的想让人死。
陪我坐到马车里,他侧对望着窗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静了半晌,他神情一怔,望着我悄悄塞进他怀里的小猫,想起什么,眉眼间有一丝厌恶。
我道:「送你的。」
补充一句:「它有些像你。」
李景让表情怪异,小猫活泼,把他的袍子抓得咯吱响,还顺着他手臂往上爬。
啪。
软软猫垫打在了下巴,想摆脱小猫,却对这样娇弱的小动物无从下手,左支右绌,他身体僵硬,有一丝无措。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
竹簟帘筛过细细阳光,丝丝缕缕映在李景让英挺鼻梁,浓密睫毛下是与猫儿如出一辙清亮的瞳仁。
看着我的笑,他终是卸下冷漠,唇角轻轻一弯,妥协般松手,任由小猫在他怀里撒野。
原来李景让也不是那么难哄。
回来后嫂嫂听闻,教前几日新买来的鹰立在她臂上。
「也就是对你了,外人可没那么好糊弄。」
我疑惑。
嫂嫂梳理着鹰的羽毛,道:「这些天,朝廷的文武官员闹得不可开交,许大相公为首的文臣执意北伐收回十年前割让给胡人的六座边城,煽动百姓收复故土的怒火,一顶顶高帽子扔给景让,要他做统帅去打仗。」
原来是为这个。
李景让这些日早出晚归,有时半夜我睡醒摸到床边冰凉,起来看,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风吹着,背影孤寂。
「哪有那么容易啊!」嫂嫂叹气,「那些人从来都是纸上谈兵,他们瞧着景让在朔州接连打了胜仗,便以为我朝收回疆土的时机到了。」
嫂嫂家里人是武将,跟着哥哥在朔州也曾出征过,她看得明,道:
「从前有恢复之君却无恢复之臣,如今景让崭露头角,朝中认为将星出世能横扫千军万马,却不想想他们在后方马政不管、军饷不扩,还拿着老一套将兵分离的法子束缚武官。」
嫂嫂臂上的海东青歪着头,锐利精明的目光盯着天穹。
清明前后雨水多,云气阴沉沉,天光夹在罅隙,艰难吐露一丝苍色。
「朔州能打胜仗,是因为李家满门都守在那里,屯田修砦,练兵储粮,一代代积累下来的李家军,将兵一心,同吃同睡。这才有了来之不易的胜利。」
嫂嫂显得十分忧虑。
「云儿你不知道,边境军政腐败已久,从各州调来的兵良莠不齐,南兵作风滑头,能打的除了几方大将私家的骑兵,便是西南土司的兵,可这些都认自家的主子。若景让真应下北伐,光是遣兵调将都麻烦得很。」
打不起啊。
胡人这些年有中兴之相,贤君名臣,改胡易汉,比从前难打十倍。京城缩在锦绣窝里达官贵人哪里知道,他们一口一声收复北伐,前头冒险的却是武将。
赢了,名是文臣的。
输了,却是武臣掉脑袋。
t"u因此便造成文官要打,武官死活不肯的僵局。
我静静听着,心里浮现深深的不安。
轰隆一声,骤雨急降。
海东青猛然展翅冲进雨里,不一会儿,捕下一只鸟雀,血淋淋砸在地上。
8
李景缄言避战的态度,使许多不明真相的人误会。
私下骂他龟缩胆怯,尸位素餐。
连我们自家府上的下人也多是不理解。
嬷嬷就曾问我:「为何不打呢?都说咱们姑爷厉害,若一口气雪耻收回失地,岂不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
民心所向,道道折子上疏,快把李景让压得喘不过气。
深夜,我从一场血腥噩梦里惊醒,后背冒出一颗颗冷汗,我下意识往旁边寻求依靠,摸了个空。
披衣下床,推开门,雨停了,空气里还是湿的,满地淋漓,落花落叶。
李景让就站在那四方狼藉里,反复擦着一把旧刀。他父亲的刀。
模模糊糊的,我心里忽然升腾起一个念头:他是想去的。比任何人都想。
父母家人之死,恨火滔天,若有一个机会他是豁出命也要报仇。
可他给自己拴上一根名为「大局」的锁链。
明眼人都知道,此时北伐还不到时候,修生养息,改革弊政才是正理。
父亲和一些老臣便坚决反对北伐,也有太学生叩阍上书,请官家不要被一些别有用心,企图靠北伐争功的权臣蒙蔽。
国家打不起。
北伐这道口子一旦撕开,军饷烧起来必定令人难以想象。届时战线拉长,征兵征税,如同一个无底洞的窟窿,倒霉的还是底层负重、没有话语权的老百姓。
李景让进退两难,不愿让我知晓。平常还是轻松玩笑,哄着我睡了,自己却整宿睡不着。
我走过去,将衣衫披在他背上。
他回过神,收起刀,侧眸摸了把我汗湿的鬓发,微笑:「做噩梦了?不怕。」
当初在朔州时我常常做噩梦,梦从前家里遭祸,我和嫂嫂上下奔走,求告无门,父亲和哥哥死在牢里,尸体都烂了。
李景让索性不睡觉,一宿一宿地照看我,一旦看我神情不对便唤醒我,不厌其烦拍我的背,哄着我。
若天色好,有明亮的夜,他还会带我出去跑马,看漫天星辰,直到我平静下来在他臂弯睡着。
他让我不要怕,他总是守在我身边的。
男人手指刀茧粗糙,身上闻着是草原清冽的舒朗之气,我靠在他身上,不知要如何安慰这个看起来不需要任何同情的强大男子。
他单手抱起我,说外头冷,回去睡吧。
望着他疲惫的眼睛,我伸出双臂揽住他脖颈,笨口拙舌,「你也不要怕,无论怎样,我都陪你。」
李景让愣住。
脚边石洞里的残灯溶溶散荡开,夜,静悄悄。
良久,他开口,音色很哑。
「若此战避不开,我输得一塌糊涂,成了千古罪人,连累你背负骂名,你也不走?」
我坚定地点头。
「我不走。」
他眼里亮得像溢泪,轻声问:「那我要是死了呢?」
我这时明白,他想听的答案是,他死了我便肝肠寸断,记着他一辈子,永远不忘。
但一听到「死」,我便掉下泪来,扑进他怀里,软弱了。
「你不要死……」
他可以打败仗,可以无功无名,却不能让我看到他的死。
一场梦便吓得我魂不守舍,何况现实。
李景让却笑了。
笑得格外好看。
「原来我死了你会这么伤心啊?」
我呆愣抬起脸,看到他眼里的得意,又气又想哭,哽咽。
「你、你有病吗?」
他朗声大笑,紧紧抱住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我这回如他的意了,打他,拧他,骂他。
「再不管你了,放我下来!」
屋里睡觉的小猫被吵醒,喵喵叫着跑出来,奶凶奶凶地咬住李景让的袍子,李景让笑骂猫拉偏架。
一夜胡闹。
9
北伐最终还是敲定。
官家着李景让和老将吴淳为统帅,主战东路,其余将领分中、西路,调兵备战定在六月开战。
上下忙得如火如荼,武官虽有抱怨,然而天子令不得不从,只好发发牢骚,便加紧投入备战当中。
这种关头,还有人泼凉水。
京城便是这样,外头再怎么紧张,富人家的内院还是宁静繁华,歌舞升平。
嫂嫂要跟着哥哥随军,推脱不了的宴会便只好我去。
这日,信阳公主府办宴,又撞上曹家人。
曹玥爱嚼舌根的性子不改,因那日丢了脸面,反倒愈发尖酸起来。
听席间都在说北伐的事,她冷笑,「瞧着如今举国倾巢之力,威风极了,到时登高跌重,一如五年前输得难看,某些人可就又有好受的了。」
魏姮儿扯了扯她袖子,小声:「四妹妹,她在那儿呢,别说了。」
曹玥甩开手:「我又没指名道姓,不过随便说说。」
她坐在花园长桌对面斜后方,盈盈冲我一笑:「云中姐姐性子最是温柔大方,不会小心眼认为我说的是你吧?」
这丫头的恶意,从小到大,无孔不入。
儿时还能认为是孩子脾气,骄纵些罢了。
可惜长大还如此,便讨人厌了。
我实在不想像她兄长那样惯着,收起神情,筷子重重一放,正色道:
「不论你说的是谁,都不该说那样的话。
「北伐乃官家圣裁,民心所向,我朝军士为一雪前耻收复故土,赌着性命在前方浴血奋战。
「如今仗未打,曹姑娘轻飘飘左一句跌重,右一句输,不知安的什么心?想来姑娘一般也不懂朝事,难道是姑娘常常听家里人也这么讥讽,觉得北伐必输,官家和衮衮诸公都是错的?」
不去看曹玥苍白亟欲辩白的神色,我淡淡移开眼,对首席的信阳公主颔首致歉。
「容云中无法再相陪,席间有人实在不堪入目。」
公主再三请我坐下,凤目凌厉扫过末尾那二人:「有如此诛心之语,本宫这席面也是脏了。」
立刻有嬷嬷将曹、魏二人拖下去。
如此不讲情面,二人未来算是难被贵妇们邀请了。
国公家的乐见其成,几个女眷在旁煽风点火,引得众人嘲讽不已。
曹夫人本来想一个庶女一个养女,说错话也不打紧,不想火烧到曹家身上,直接晕了过去。
接下来虽然眼前干净,听她们刚才说李景让打不赢,心里还是难受,我闷闷不乐吃了几口菜,勉强应付了一番便打算回去。
半路遇到国公家一个女眷,冗长脸蛋,长得有几分与去世的刘二姑娘相像。
女眷行礼,微笑道:「不想柳夫人泥人儿一样的好脾气也有生刺的时候,有夫君撑腰就是好。」
此人不明来意,我没有搭话。
她也不在意,自顾自喃喃道:「可怜我那妹妹,带着泼天的嫁妆进曹家,以为找到救命稻草,谁知夫君不相护,还恨不得她早些死。」
妹妹?
她是刘家的大姑娘。
听这口气,当年刘二的暴毙似乎另有隐情。
我无意掺和她家和曹家的是非,略微回礼颔首,绕过她。
却听她在身后扬声道:
「夫人难道不想知道为何北伐一事年年都有人提,许大相公从来都是和稀泥,今年怎么突然就坚决站在主战一方了?」
我猛地顿步,狐疑看向她。
「去年许大相公最得意的学生奉命出使北秦,和胡人签下以每年银绢二十万匹换泗、真二州的和议。不费一兵一卒收回两州,学生很快升官加爵,进入中枢。
「那学生就是曹文瀚。
「他能谈成那样的好事,今年却又和许大相公主张撕毁和议,挑衅胡人,骤然北伐。」
「夫人,你说这事儿怪不怪呢,」刘大姑娘似笑非笑,「那份和议真的那般简单吗?」
她轻缓的语气在艳阳高照的午后,激起我一身冷寒。
是啊!别人不知道北伐的艰难,出使过北秦的曹文瀚与历任两朝的许大相公不可能不知道。
明知是火炕,还上欺下瞒拖着军民去跳。
除非不得不如此,不然,有些事纸包不住火,便危及自身了。
刘大姑娘似乎从刘国公那里知道了些内情,却没有实际证据,大多是猜测。
她拉着我走到僻静处,忖度道:「爹也是最近才觉得不对。」
刘国公在枢密院看到调兵的文书,除了东路李、吴两将的准备较足些,其余两路都是派的是南兵,掌军挂名的不是对军事一窍不通的勋戚,便是桀骜难驯的刺头。
「爹暗中写信给南边做参军的好友,得来的消息也很不好。军备不足,残兵老将,说是二十万兵,实则不到五万。」
刘大姑娘手心冰凉,眼瞳幽黑。
「爹说,若消息属实,那么此战必败。届时不仅收不回边镇六城,还要赔上李景让的人头,乃至整个朔州北线!」
胡人一开始就是打的这个心思。
朔州悬于胡人卧榻之侧,在李家驻守下成为一根哽在他们喉咙越来越深的刺。
顺着这思路一想,说不定去年曹文瀚的出使根本没成功,胡人利用他贪功急利的欲望,扔下套,引着他钻。
或许是威胁,或许是引以利诱,迫使曹文瀚与胡人暗通声气,回来再把一向懦弱主和的许大相公拖下水。
二人绑在一根绳上,为了保住声名权势,只能假意北伐,到时胡人胜了吃下和谈割让的甜头,他们便可踩着自家军民尸骨坐收渔翁之利。
若是这样,就太可怕了。
我打了个寒噤。
刘大姑娘恨道:「曹文瀚这个阴狠的小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u「当初我妹妹被歹人所掳,失了清白,他从天而降说心慕她已久,不在乎那些事,愿意娶她。结果只是贪恋国公府的权势,想尽快从与你家的牵连中摘出来。
「风波平了,他便嫌弃我妹妹,连他亲生的孩子都不认,硬说来路不明,活活逼死了我妹妹……」
我大受震动。
刘大姑娘握紧我的手:「ū夫人,我知道你人好,心也好,当初我家与曹家联姻使你受辱,你也从未对咱们家姑娘冷过脸。我与你说这些既是报私仇,也是真心想你家夫君能平安从这场祸事里脱身。」
她有些哽咽:「我爹老了,赋闲已久,府里积年衰败,在陛下面前说不上话,唯有告诉你,事情或还有转圜。」
两只手相握,我感到她的真诚,脑子混乱极了。
只来得及点了点头,匆匆谢过她,脚步有些发软,慌忙往家赶。
家里哥嫂和李景让最近都在军营,父亲被选为东宫的讲经师傅,往往也是要到黄昏才回来。
我急得在门口转来转去。
好不容易等到父亲的车马回来,不等车夫停好,我慌忙上前,「爹!」
父亲掀开车帘,诧异望向我。
一路连拉带扯,父亲官服被我弄得起皱,他斯文叹气。
「端庄,端庄。你哥野就算了,你怎么也这样毛躁?都是女婿惯的。」
进了主厅,我挥散下人,哪还管得了什么淑女端庄,一口气不带歇的将刘大姑娘的话转述给父亲。
室内死寂半晌。
父亲也端庄不起来了,原地怔愣无意识转了一圈:「这可了不得……」
他拎着皱巴巴的官袍,当下想到什么,「快传信让你哥嫂和景让回来,我得去国信所一趟。」
国信所专管对外出使,父亲有熟人在那里。
既然曹文瀚出事有蹊跷,找人查清楚总是没错的。
可父亲踏出门槛,又顿了一步,目光凝重。
「不,先去东宫。」
太子虽年少却有仁爱之风。此事牵扯极大,光凭我家是查不出来的。
两行人出门。
一辆马车重回原路,往东华门去。
一匹马带着信,飞快奔向军营。
我捂着惊跳不止的心口望向皇宫大内后的远山,夕阳如火烧,流焰淌过雄伟峰顶,融化坍塌了一般。
不久,太子让御史提交的两份弹劾上疏劈得整个朝廷惊雷滚滚。
一是曹文瀚出使签订和议「阴奉阳违」,与胡人暗通声气。实则胡人早将北伐一事知晓得清清楚楚,埋伏边境只等咱们千军万马去蹚雷。
二是许大相公暗收胡人贿赂,为瞒下出使失败一事,顺水推舟策划北伐撤防。甚至还在他家搜出提前拟好的议和条款,以及与曹文瀚来往没来得及烧干净的密信。
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脾气爆的吴老将军当即在朝上对许大相公掷去笏板,饶是平素偏重大相公的官家也气得跳脚,一块砚台砸下去,大相公当即头破血流晕倒。
随即,曹文瀚下狱,曹家被抄,抄出成山的金银珠宝。与此同时,曹家逼死刘家女的事也抖搂出来。
白发苍苍的刘国公接走瘦骨伶仃的小外孙和女儿的牌位,终于为死了还饱受流言侮辱的女儿讨回了个清白。
一切仿佛恶有恶报。
可仗还是要打。
胡人策划已久,不会因为阴谋暴露就撤兵。此战终究避不过,无非早晚而已。
既然东路是幌子,趁胡人那边尚还不知,李景让雷厉风行,当即请回朔州,加紧防备。
离别那天,他悄悄半夜走了。
嫂嫂说,他怕我哭。
没几日,嫂嫂也跟着哥哥也出征了。
我拉住他们的缰绳,担忧不舍。
「哎呀,」二人叹气,故意开玩笑,「你这个黏人精,所幸景让跑得快。」
父亲从后面走来,拍拍我的肩,「好了云儿。」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他看向儿子儿媳的目光慈爱又骄傲,再温和看向我,「我们把家守好,便是他们的底气。」
旌旗蔽空,风尘脚下。
我目送他们,眼中含泪,父亲揽住我肩膀,坚定用力。
会平安的。他说。
起初,从朔州传来的消息并不乐观。
一封封急报,一次次叹息。
导致我一听到御街通往宣德门的马蹄声便紧张,短短几月便瘦了一大圈,嬷嬷焦虑得掉头发,日日拜菩萨,只求我能多吃一点饭。
父亲看不下去,「食少而心郁,岂能长久?」
他说当初咱们那个样子,在朔州险些活不下去,不也挺了过来。
「行伍中人,险中博太平,自古如此。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输赢。」
他看着我消瘦的脸庞,幽幽道:「难不成你想我一封信告去朔州,让女婿百忙之中还要来操心你不成?」
我立马摇头,端起饭碗,努力吞咽,睁大眼睛含糊道:「爹你千万别,他可不能分心!」
父亲望着我的样子,似乎有些心酸,偏了偏头,深呼吸。
夜里我也睡不好,抱着日渐养肥的小猫,怔怔望着院里的天。
李景让那时总看这样的天,不知朔州的天是否也有如此宁静的云月。
过了夏,很快入秋。
等我恍然再接到嫂嫂的信,窗外已密密落下细雪。
嫂嫂说战事大抵平稳下来,却算不上赢,两方僵持,可能最后还是会陷入和谈交锋的局面。
只看这回朝廷派去出使的官员顶不顶用了。
父亲得知后,沉默了须臾,整理衣冠上朝,在朝上自请前去出使。
人人都说:「柳公大义。」
只有我恨不得跑去牢里,把姓曹的一刀剁了。他惹的祸事怎么全报应在我家身上啊。
父亲听了我的抱怨,失笑,摸摸我的头。
「等这一战平了,自有他的报应。」
父亲走了。
广袖长袍,持节端庄,一身傲骨,往北去了。
家里只剩我和嬷嬷,像块石头日日等待。
临近年关,我望着嬷嬷贴桃符的身影,忽然道:「妈妈,咱们去朔州吧。」
嬷嬷大吃一惊,险些从台阶摔下去。
「这要叫老爷和姑爷知道,皮不给你掀了!」
可朔州已经没那么混乱了,李景让守着关,胡人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后方和谈比较紧张,为争取城池而拉锯。
父亲出使很有成效,唇枪舌战下来,胡人没讨着什么好。
我拉走她,「不是您说的吗,天塌下来也要过年吃饭,他们把咱们丢在京城孤零零,我才不干。」
嬷嬷看我利索收拾行李,叫人套车,嘴巴惊得半日合不上。
咋舌纳闷,「我以前那么听话乖巧的姑娘哪儿去了?」
她愤愤地想了想,明白了,跺脚。
「都是姑爷惯的!」
我笑了。
他总要我天不怕地不怕,这回我跑去,看他怕不怕。
朔州风雪大得睁不开眼,我和嬷嬷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除夕,快元宵才到。
乍一听闻我来了,李景让慌得靴子都穿反了。
他看着我,好久都说不出话。
我看着他,也是无言良久。
他鬓发有几缕都白了。
我说不出话,是心疼的。
他则是气的。
「柳云中!」
从来没听过他这么大声吼我。
嬷嬷都吓一跳,默默后退一大步。
我震得耳朵嗡嗡,嘀咕,「吼那么大声干嘛……」
他脸红脖子粗,「你你你——反了天了!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这么远的路,你一个人……」
忽然,他声音哽住,无措捂住脸。
「你是要我的命……」
我故意凑上前,从下面瞧他,「哭啦?不会吧,原来李大将军也会因为担心一个人不好受啊?」
他不可思议抬头,眼睛红红,胸膛起伏。
嬷嬷深有体会,摇着头往不远处跑来的哥嫂走去,幽幽叹气,「谁惯的谁管啊……」
我笑着抱住发愣的李景让,风帽吹开,飞雪满头。
「我说了,无论在哪里,我都陪你。」
他垂头紧紧抱住我,眼泪滚热落入我脖颈。
和谈结束那日,雪也停了。
父亲平安从北秦回来,停留朔州,我们一家人过了一个自己的年关。
捧起椒酒,先祝小者,再敬长辈,椒花颂声,继以永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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