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爱情（无处安放的爱情青春）

花了三个晚上的时间，我读完了渡边淳一的失乐园。

不同于以往的阅读体验，或者更准确来说，是不同于以往阅读日本文学的体验，我觉得失乐园另有一种特别的美感，它从头至尾就如一曲音乐。节奏感非常好，开场柔和舒缓，随着情节的推进渐入高潮，波澜起伏。就是在这达到顶点，极致绚烂的时刻，尾声的伏笔已经在悄无声息之中埋下，不至于让人突然有一种猝不及防的坠落感。最后，随着这高潮的平息，就如缓缓拉上的帷幕，一曲琴音终成绝响，唯留绵长的余韵。

故事的叙述以季节为线索，从春天的万物复苏，生机勃勃，到夏的炽烈，最后走向秋的静寂。正如久木和凛子这段感情走向的隐喻。

很多小说在读过以后我觉得自己是处在一种旁观者的位置。就像一段恋爱，如果你不能全情投入，你就始终无法从这种旁观者的身份中逃脱出来。你始终清醒地意识到它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你是以俯瞰的角度途经他们的人生。而失乐园却给我一种强烈的代入感。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当年看林语堂的京华烟云，她的女儿太乙在序言里有过一段回忆。有天放学回来跑进书房，发现父亲热泪盈眶。太乙不解，问父亲所为何事，林语堂回女儿，我在写一段非常伤心的故事。而这天他写的是红玉之死。作者自己本身也是沉入进去的。我想这正是一部经典小说的某种魅力，读者、作者和角色实现了共生共死。

我想那个环境如果存在，每个人大概都有可能变成久木和凛子吧。事件失控般的走向让他们出乎意料，不停地认识到全新的自己，或者说是真实的自己。这种真实的自己让当事人久木也觉得不可思议，而凛子更是对新的自己感到恐惧。这样来说，大多数人其实在各种社会关系和人伦道德束缚之下似乎是活在一种感情的麻木、蒙昧状态之中。渡边淳一突破了一种让世人羞赧，刻意回避的禁忌，经过一场从头至尾绝望而又凄艳的表达，把一种残酷的真实陈列出来。而这种残酷的真实就是世所不容，只能在真空里生长的纯爱。

如何来界定纯爱？真的可以以有没有发生关系，一道防线的突破就能简单界定吗？我突然想起当时宣扬纯爱的某部电影，导演对纯爱的理解是何等的愚昧和肤浅。一对年轻的恋人终于有机会身处一室，内心挣扎了一番，最后终于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欲念没有让那一步发生，女主角成功地保持住了自己的玉洁。表面上看来这也依然是一种畸形的纯爱。

久木和凛子从相遇的一刻开始就开启了情欲的列车，欲罢不能的深陷让他们逐渐脱离了世俗，越走越远。即便是当事人凛子，她在第一次品尝到了和久木的非凡性爱之后，也发出了一声让人震惊的叹息：太可怕了。一语道破了天机。知道了真相的久木和凛子，将如何返回凡俗？事实上是他们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如果没有这场注定的缘分，五十多岁的久木和三十多岁的凛子，将像所有的人一样，惯性走向各自人生的终点。人夫人妇，绚烂已然成为过往，此时此刻还能有什么新鲜的变革和期求，而没有期求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但是突如其来的缘分袭击了他们，从此紧紧桎梏两人身体的伦常壁壳纷纷碎裂，倒塌，他们从麻木、僵死的状态下悄然复苏，再生为人，开启了新的人生。

正如生和死的距离似乎只有一墙之隔，纯洁和不洁的距离亦是如此贴近。凛子的母亲，且把她当做世俗的代表，除了和女儿断绝关系还能有别的选择吗。气愤、羞耻让她不得不对深爱的女儿毅然做出断绝关系的决定，并惊异至极说出一句，我怎么会生出如此淫荡的女儿。而另一边的久木，也不惜推翻平安无事维系了几十年的婚姻。从伦常来看，这对男女真的是让人所不齿。为人夫的男人不顾发妻多年的关照，置其尊严于不顾，和别的女人同出同进，同宿同眠。为人妇的女人更是红杏出墙，廉耻丧尽，成天夜不归宿和别的男人鬼混。似乎和纯洁之爱完全沾不上边，分明是天堂和地狱的差距。但是渡边淳一通过30年代震惊日本的阿部定事件和20年代有岛五郎与波多野秋子情死事件，来进行分析，比照，对陷入这种情感状况的当事人心理发展走向进行了详细的跟踪描摹。没有亲历的人必然无法体会，它确实是至真至纯，容不得世俗裹缚的炽烈爱情。

所以无法解释，也无需解释。被世俗所不容并抛弃的久木和凛子最终决定采取极端的方式乘上这趟通往终极之爱的列车，抛开沉重的道德约束，护着纯净之至的爱情向着天堂所向披靡一路飞升。凛子对久木说，如果两个人没有了感情，难道还要继续虚假地维持下去吗。容不下一丝杂质的纯澈，却也是一种让人心碎的任性。他们是被选中的绝无仅有的一对，是上帝的宠儿。注定无法在凡俗里生存。

书的后半段就被一种渐渐浓郁的鬼魅气氛笼罩了。如此恐怖，却也美艳动人。

伴随久木和凛子爱情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旅行。从初秋七里滨海岸的旅馆，古都镰仓共赏薪能，到深秋神奈川箱根町的仙石原饭店，到冬天日光的瀑布，再到初春时分伊豆修善寺的樱花，最后到梅雨时节长野县的轻井泽别墅。正是这些旅行，让这段终于消隐在极盛时期的爱情留下经久不息的余韵。

读到结尾的时候，正如日本著名作曲家大岛满为同名电影创作的原声，我突然觉得心底升起一种深沉的悲悯。义无反顾奔向纯爱之境的久木和凛子，在世俗的眼光里，他们自私，任性，毁灭自身的同时连带给别人带来无法平复的伤痛。他们究竟是幸福的。但这种令多少人羡慕之极至真至纯的爱恋却始终无法在世俗社会找到一块容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