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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noky 2025-07-16 14:43 1 浏览

农田药香

深秋时节,万物凋零,庭院中那株老梧桐的枯叶已黄透,簌簌飘坠,铺满了冷清的地面。韶光院内一如既往的死寂萧瑟,与前院隐隐传来的喧闹鼎沸之声格格不入,恍如被无形的壁垒隔开的两个天地。

两名负责洒扫的婢女停下手中活计,侧耳倾听片刻。其中一个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前院这流水席都摆了三天了,听说昨儿连圣上都赐下了厚礼。如此抬举一个庶子,这般做派,将咱们夫人置于何地?”

“快住口!”另一个婢女闻言,脸色一变,急忙瞪了同伴一眼,压低声音道:“外院的事岂是我们能妄议的?让尔晴姐姐听见了,小心挨板子!”她心中却也暗自叹息:世子夫人那般玉洁冰清的人儿,当年也是名动京华的世家贵女,怎么就被一个外室出身的鄙薄妾室压制成这般光景。

谢晚凝静默地伫立在轩窗之前,一身宽大的素袍裹着伶仃瘦骨,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将婢女们的低语尽收耳中,面上却无波无澜,如同沉静的深潭。

直到尔晴领着一位须发皆白的大夫步入院中,见此情景,心头一紧,失声道:“少夫人身子正虚着,怎能吹这冷风?快快到榻上歇着才是!”

谢晚凝缓缓转过身,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声音轻飘飘的:“忽然想起,似乎很久不曾出过这院子了。”曾经心心念念、不顾一切也要嫁进来的宣平侯府,她好像终于……待得腻烦了。

尔晴鼻尖一酸,强忍着泪意,小心翼翼地搀扶她坐到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这才客气地转向大夫:“韦大夫,劳烦您给瞧瞧。我家少夫人这风寒拖了足有两月有余,药是按时服了,可总不见大好,真叫人忧心。”

入秋后,谢晚凝在婆母大夫人的院子里吹了场冷风,回来便病倒了。府医只道是寻常风寒,药石不断,奈何她这向来康健的身子骨,却迟迟不见起色。

不愿让贴身婢女过分忧虑,谢晚凝顺从地伸出手腕,任由那老大夫搭脉诊视。

恰在此时,刘曼柔抱着孩子跨门而入,正巧听见老医者捻着胡须,沉重地吐出最后一句诊断:“……此乃郁结入腑,神思久伤,恐损寿元……”

刘曼柔眸光一闪,抱着襁褓中的婴孩款款走近,脸上堆起假惺惺的笑意,扬声便道:“郁结入腑?郎君不过是多去了妹妹那里几回,姐姐何至于此?今夜我便同郎君说说,让他多抽些时日来陪陪姐姐,解解这心头郁结,可好?”

“谁放她进来的!”乍闻自家主子竟伤了寿数,又见这始作俑者竟敢登堂入室,尔晴气得浑身发抖,怒不可遏,“都欺少夫人心慈手软,一个个蹬鼻子上脸!少夫人能忍,奴婢忍不得!”

“掌嘴!”刘曼柔脸上笑意瞬间消失,眉眼间戾气陡生,“姐姐身子不济,连个婢女都管教无方,那妹妹今日便代劳了!”她素来得宠,出行仆从如云,话音甫落,立时便有两名粗壮悍妇凶神恶煞地扑了上来。

谢晚凝猛地挺身挡在尔晴身前,面罩寒霜,声音冰冷刺骨:“刘夫人不在前院受宾客恭贺,不请自来擅闯我院落,旁人连句话都说不得了?”

刘曼柔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彻底撕下伪装,再无半分客气,纤手随意一挥。立刻有人粗暴地扯开谢晚凝,扬手便是几个狠厉的耳光重重掴在尔晴脸上。韶光院里几个想要上前的婢女皆被刘曼柔带来的仆妇死死制住,竟无一人能上前阻拦。

“住手!你们给我住手!”谢晚凝苍白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她奋力挣扎着扑过去想推开行凶者,奈何久病缠身,气力微弱,反被那悍妇一把推搡在地。

“姑娘!”被压制的尔晴眼见主子受辱跌倒,悲愤地嘶喊一声,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钳制,不管不顾地朝着抱着孩子的刘曼柔狠狠撞去——你们伤我主子,我便与你们鱼死网破!

一片混乱惊呼声中,谢晚凝眼睁睁看着刘曼柔站立不稳,一个趔趄便朝坚硬的地面栽倒下去。她怀中紧抱着的、陆子宴那刚满周岁的长子,小小的头颅不偏不倚,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砖上,顿时血流如注,染红了襁褓。

尖叫声四起。下一刻,谢晚凝便看到陆子宴面色铁青,急匆匆地冲进院子。他先是一把抱起满头鲜血、啼哭不止的长子,口中还温言细语地安抚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刘曼柔。随即,他那双蕴满愠怒的眸子,越过地上的谢晚凝,死死盯住了尔晴。

“将这以下犯上的刁奴,”他声音冰冷,斩钉截铁地命令左右,“拖下去,杖毙!”

“不!”谢晚凝肝胆俱裂,挣扎着嘶喊,“是她的人先冒犯于我!尔晴忠心护主,何错之有?”她试图讲清道理,可在这韶光院里,她的道理早已无人倾听。

陆子宴垂眸,冷冷睥睨着跌坐在地、形容狼狈的发妻,眉头紧蹙,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厌烦:“谢晚凝,你何时变得如此面目可憎?我早说过,柔娘即便诞下陆府长子,也动摇不了你正妻之位分毫,你何必视她母子为眼中钉肉中刺?”

一旁的刘曼柔适时地哭诉起来,声音凄楚哀婉:“姐姐是您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妾身自知身份卑微,平日里她身边的下人给妾身脸色看,妾身都忍了。可今日她竟对培哥儿下此毒手……郎君若不给妾身母子一个交代,这府里……哪里还有我们娘俩的容身之地啊……”她生得柔媚入骨,此刻泪落如珠,更是楚楚可怜。陆子宴只看了一眼,心肠便硬如铁石。

“还不动手?拖下去,杖毙!”他再次厉声下令,不容置疑。

谢晚凝发出绝望的尖叫,拼命想冲上前去,却被几个仆妇死死扭住臂膀,捂住了嘴,只能眼睁睁看着尔晴被如狼似虎的家丁拖到庭院中央的长凳上。她的衣裙被粗暴解开,裤子被剥下,沉重的刑杖带着风声狠狠落下。

皮开肉绽的声音,伴随着尔晴痛苦的闷哼和口中不断溢出的鲜血,像尖刀般剜着谢晚凝的心。她看着尔晴艰难地朝她摇头,眼神满是安抚;看着那原本挺直的脊背被打得血肉模糊;看着尔晴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气息全无。

当一切终于停止,仆妇松开捂住谢晚凝嘴的手时,众人惊骇地发现,她唇边早已淌下蜿蜒的血迹,不知何时也呕出了鲜血。

陆子宴抱着哭闹的孩子,头也不回地冷声吩咐:“念在她伺候夫人一场的份上,备一副薄棺,收殓了罢。”

谢晚凝耳中嗡鸣不止,周遭一切声音都模糊远去。她猛地扑到尔晴尚有余温的身体上,死死护住,不许任何人将她拖走。泪如雨下,她颤抖着手,为尔晴仔细提好裤子,拉平凌乱的衣裙,指尖抚过她被打得肿胀青紫的脸颊。一股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的痛悔之意,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她终于彻彻底底地看清了,自己错得多么离谱,多么无可救药!

“我悔了……我真的悔了!尔晴!尔晴你醒醒……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她紧紧抱着怀中再无生息的躯体,语无伦次地哭喊,声音嘶哑破碎。

一直背对着她的陆子宴,听闻“回家”二字,身形骤然一僵,猛地转过身来。当他的目光触及谢晚凝布满血污、绝望哀恸的脸庞时,瞳孔微缩,立刻将手中的孩子交给旁人,疾步朝她走来。

谢晚凝紧紧抱着尔晴,徒劳地想喊大夫来救救她,可喉咙如同被滚烫的棉絮死死堵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无尽的悔恨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都是她!都是她当年鬼迷心窍,不听至亲劝阻,一意孤行非要嫁入这龙潭虎穴!不仅将自己的一生葬送在这泥沼里,更连累尔晴为她受苦,为她丧命!

她曾那样信誓旦旦地说过永不后悔,可如今,嫁入侯府尚不足两年,她便已悔入骨髓!

都是她的错!为什么死的不是她!是她害死了尔晴!

恍惚间,她的目光捕捉到人群之后,刘曼柔唇角勾起的那一抹冰冷而充满讥诮的笑意。极致的痛悔与愤怒交织,如同万钧重锤狠狠砸在胸口,五脏六腑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绞拧。喉头一阵剧痛腥甜,“哇”地一声,又是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

在彻底失去意识、坠入无边黑暗之前,她模糊的视野里,只看到一道玄色的身影,快如离弦之箭般朝她冲了过来。

缠绵的春雨敲打了一整夜的琉璃窗沿,待到屋外天际泛起灰白的鱼肚色时,庭院深深的侯府某处闺阁内,骤然响起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惊叫。

外间守夜的尔晴闻声,匆匆披上外衫,疾步掀帘入内,语气满是关切:“姑娘可是又被噩梦魇着了?这般下去怎么成,待天光大亮,定要请府医来好生请个平安脉才是。”她家姑娘这月余来,隔三差五便会在深夜惊惶醒来,眼见着人都清减了一圈。

行至近前,借着微熹的晨光,瞧见主子竟满面泪痕,尔晴心头猛地一沉,声音都带着惊惶:“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哪里不适?”

谢晚凝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张鲜活、满是担忧的脸庞,恍如隔世。她难以置信地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尖锐的痛楚传来,才如梦初醒般喃喃低语:“我……做了一个梦,太可怕了……”

“还是这段日子总梦见的那个吗?”尔晴连忙掏出干净的帕子,轻柔地为主子拭去泪水,温言安抚:“姑娘莫怕,梦终究是虚妄,当不得真的。”

谢晚凝失神地握住尔晴温暖的手,指尖微微发颤,半晌,唇角却缓缓扯开一个奇异的笑容:“是啊,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她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服对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这断断续续纠缠了她半个月的梦魇,清晰得令人窒息。梦里,奉命前往汴州剿匪的陆子宴平安凯旋,却带回了一个外室女子。传闻那女子虽出身微贱,却生得一副颠倒众生的花容月貌;传闻他对那外室视若珍宝,甚至不惜为此忤逆亲娘;传闻他竟为了那女子欲登谢府退亲,是陆家老夫人以死相逼,才勉强同意履行婚约……兄长亲自登门,要求他遣散那外室遭拒后,爹娘苦劝她另择良缘,可她那时却像被猪油糊了心窍,执拗地非要嫁他不可!

他们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婚约早早定下,她从未想过自己的未来郎君会是旁人。之前的梦境总是影影绰绰,隔着层薄雾,她并未放在心上。可昨夜,一切骤然清晰——尔晴!尔晴就那样血淋淋地死在她眼前!是被陆子宴亲口下令,当着她的面活活杖杀!那皮开肉绽的声响、尔晴口中涌出的鲜血、眼中最后的光……锥心刺骨的痛悔如同跗骨之蛆,从梦境深处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再无法将这“梦”仅仅当作一场虚幻。

……这真的……仅仅是一场梦吗?

谢晚凝抿了抿失去血色的唇,拭净了残余的泪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记得……陆老夫人昨日提过,陆子宴寄了家书回来?他可说了具体何时抵京?”

“就在这两日了。”尔晴回答着,心中却掠过一丝诧异——小姐素日里唤陆世子都是亲昵的“子宴哥哥”,今日怎地如此生疏地连名带姓?她顿了顿,小心翼翼问道:“姑娘面色瞧着不大好,今日……可还要去武原侯府?”

陆子宴临行前,曾特意嘱托谢晚凝,无事可多去武原侯府陪伴他年迈的祖母、寡居多年的母亲以及叔母。陆家满门忠烈,陆子宴的祖父、叔伯乃至他的父亲,皆已接连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偌大的侯府,只余下几位孤寡女眷苦苦支撑,陆子宴,便是这百年将门唯一的血脉。

正因如此,不仅陆家几位夫人视他为眼珠子般不肯放他去边关搏命,便是当今圣上,也怜惜侯府传承艰难,不忍其断绝香火。除了些不甚危险的剿匪、查案等差事,从未允他亲临前线。前两年边关烽烟告急,急需良将,陆子宴数次请缨,他深得祖父陆老将军真传,兵法武艺皆属上乘,圣上却始终咬紧牙关不松口,只道待他成婚,为陆家留下血脉之后,再议其他。

因此,谢晚凝刚及笄不久,两家的婚期便已紧锣密鼓地提上了日程。这桩姻缘,不仅是陆、谢两府瞩目的大事,连深宫里的圣上也极为关切。梦中,她大婚那日,宫里的几位娘娘还特意赐下了丰厚的添妆。

这原本该是被所有人祝福、艳羡的好姻缘啊!

可结果呢?她嫁过去不足半月,便传来了刘曼柔有孕的“喜讯”……

谢晚凝猛地闭上眼,强行压下心头再次翻涌的苦涩与恨意,声音喑哑却异常坚定:“去!”

谢、陆两家乃通家之好,她与陆子宴自幼相伴长大,陆家那几位夫人更是看着她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待她亲厚不逊于亲生女儿。然而梦中,自刘曼柔诊出有孕后,她们的态度便悄然转变。反过来劝她身为陆家主母,当以子嗣为重,需懂得贤良大度……甚至在庶长子呱呱坠地后,竟默许了陆子宴将刘曼柔抬为二房平妻的荒唐请求!

陆家子息凋零至此,她们盼孙心切,谢晚凝能理解那份煎熬,可这份理解,丝毫无法消减她心中被至亲之人背弃的彻骨寒意与悲凉。梦里的她,当真是难过极了。那些婚前待她慈爱如珠如宝的长辈,仿佛一场婚礼过后,随着那妾室腹中骨肉的孕育,全都变了模样。

可她今日,必须去陆府。

她清晰地记得,在第一场预示性的梦境里,陆子宴归家之时,她正巧在陆府陪伴几位夫人。

或许,就是今日。

她要去亲眼证实。那历历在目的“前尘”,究竟是上天垂怜她过于凄惨,提前给予的警醒,还是一场荒谬绝伦的幻梦?

…………

推开紧闭的窗扇,下了一夜的雨终于歇了,天空吐露的鱼肚白渐渐染上浅金的曦光。微凉的、带着泥土与草木清香的晨风拂面而来,久违的暖意洒在脸上,谢晚凝深深吸了一口气,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尔霞端着洗漱用具,笑盈盈地从外间进来,抬眼便撞见自家姑娘半倚在雕花窗棂旁。那沐浴在晨光中的侧影,面上绽开的笑意鲜活明媚,竟让庭院中那些含苞待放的春日海棠,都瞬间失了颜色。她一时看得有些怔忡。

谢晚凝闻声,自曦光中回首,见是她,目光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尔霞回过神,忙垂下眼睑,轻声道:“早膳已备妥了,有姑娘昨儿特意吩咐的四喜圆子。”

“撤了吧,”谢晚凝语气平静,抬步朝门口走去,“我去陪母亲一同用膳。”

行至门口,她脚步微滞,并未回头,只淡淡吩咐身后欲跟上来的人:“你今日不必随侍,留在院里,好生照看屋子。”

尔霞神情微微一僵,全然不明主子为何骤然冷落自己。她愣了一瞬,才缓缓屈膝下拜,声音低了下去:“……诺。”

谢晚凝不再看她,只带着尔晴一人,径直出了院门。

即便尔霞是自幼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女……在尚未能确定梦中情景真伪的此刻,面对这位在“前尘”里最终爬上了陆子宴床榻的婢女,她实在无法再如从前般,给出半分好脸色。

一夜风雨,打落了无数娇嫩的花瓣与初生的新叶,几名仆役正埋头清扫着青石小径上的狼藉。

谢晚凝步履轻盈地走在湿润的石砖上,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尔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莞尔一笑,打趣道:“做什么这般神情?你家姑娘我今日就乐意只带你一个人出门,不行么?”

尔晴闻言,眉眼立刻舒展开来,笑靥如花:“姑娘乐意,自然怎么着都行!”她们家姑娘啊,是谢家捧在掌心的明珠,自小受尽万千宠爱长大,又有谁会忍心拂了她的心意,让她有半分不悦呢?

京城谢氏,祖籍襄州,乃是绵延数朝的名门望族,谱系中名士鸿儒辈出。这一支更曾于国朝高祖逐鹿天下之际倾力襄助,遂随高祖迁居京师,至今已传承百年有余,乃是世袭罔替的侯爵府邸。

谢晚凝的祖父谢明德生前官拜刑部尚书,膝下育有二嫡一庶三子。长子谢文承袭爵位,如今在朝为光禄寺卿,官居正三品,谢晚凝便是他的嫡长女。次子谢书任国子监祭酒,庶出的第三子谢广仁则外放宣州,官居知州。兄弟三人皆在朝中身居要职,更有宫中淑妃娘娘这位嫡亲姑母为倚仗。放眼整个京城,宣平侯府的煊赫门楣,亦是屈指可数。

踏入锦绣堂时,守门的李妈妈正巧瞧见谢晚凝,她微微曲身行了个礼,面上带着和煦笑意,随手挑开珠帘将人迎进内堂。

郑氏端坐在软椅上,见女儿来得比往日早了许多,眼底浮起几分意外:&#;今儿怎么这般早?&#;

谢晚凝敛衽行过礼,扬着笑意道:&#;阿娘还没用早膳吧?我想着来陪您一块儿用呢。&#;

&#;昨儿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这儿可没备着你爱吃的甜食。&#;郑氏嘴里这么说着,手却已轻轻拍了拍身侧婢女的肩,低声吩咐道:&#;去小厨房传话,临时备几样不费功夫的甜味点心。&#;说罢又拉过女儿的手,上下打量几眼,关切道:&#;今日可是又要去武原侯府?娘倒不是拘着你,只是眼看着婚期近了,整日往未来婆家跑,终究不是个事儿啊。&#;

哪家待嫁的姑娘,不在闺房里绣嫁衣,倒成日往外头跑的?

&#;这不是陆子宴去汴州前,我应了他要多去陆家陪陪长辈么?&#;谢晚凝声音轻了几分,软着嗓子道:&#;总不好食言呀。&#;

提及未来女婿,郑氏指尖在团扇柄上轻轻点了点,抬头问:&#;算算日子,子宴去剿匪也两月有余了,临近婚期,他可有给你捎信回来?说没说何时回京?&#;

……捎信?

谢晚凝心头泛起丝苦涩,面上却仍挂着笑:&#;来过了的,就这两日该回京了。&#;

其实,陆子宴何时给她捎过信?

他们自小定亲,青梅竹马长大,早些年他还肯耐着性子哄她,可自他十二岁那年父兄、叔伯接连战死沙场,短短一年间,那个鲜衣怒马的张扬少年便迅速褪去稚气,成了如今这般清冷寡言的模样。

他替陆家的女眷们撑起一片天,却再不是当年会写信哄她的小竹马了。

从此,只有谢晚凝追在他身后的份——无论他去何处办差,离京多久,都不曾给她递过半封书信。

她心疼他扛着陆家的重担,从不曾抱怨,更没朝他耍过小性子。总想着他们是要相伴一生的夫妻,她该懂他、疼他,不能一昧地要他来哄。

可如今想想,这真的对吗?

母女俩用过早膳,郑氏轻摇团扇,指尖点了点女儿的额头,笑嗔道:&#;快去吧,别让未来婆家久等了,记着早些回来。那嫁衣你不肯动针线便罢了,盖头上总该绣几针的。&#;

&#;知道啦。&#;谢晚凝倒也不害臊,随口应了声便转身往门外走。

本朝民风开化,贵女出门并无太多拘束,谢家教养女儿更不刻板,谢晚凝自幼除了诗书礼仪,骑射马术也未曾荒废。她抬头望了望万里无云的晴空,索性弃了马车,连帷帽也不戴,直接翻身上马。

路过朱雀街的百年老店时,谢晚凝勒住缰绳,在糕点铺前迟疑了片刻,终究翻身下马,亲自进去买了几包陆家几位夫人爱吃的点心。

无论如何,如今的陆家人待她极好。

主仆二人提着食盒从铺子里出来,谢晚凝正要解缰绳上马,一抬头却见兄长谢衍誉在对面茶楼门口,正与一位友人交谈。她神情微微一怔——兄长生得姿容如玉,气度不凡,即便在京城世家子弟里也是少有的俊秀,可眼前这位友人,竟隐隐胜过半分?

只远远瞧上一眼,便有股惊艳之意扑面而来。

谢晚凝素来不认为自己肤浅,对陆子宴专一也全因青梅竹马的情分,与他近些年愈发似冰山的俊脸毫无干系。可这会儿见了此人,却真真愣了几息。

……京城何时有了这般人物?

她心里暗自嘀咕,快速收回视线,本不想过去打扰,可谢衍誉已携着友人往她这方向走来,显然是瞧见了她。

谢晚凝握着缰绳的手顿了顿,面上挤出个牵强的笑:&#;真巧啊,兄长今日不当差?竟有空来茶楼闲逛。&#;

&#;今日是十五。&#;

本朝官员初一、十五皆休沐。

谢衍誉瞥了眼妹妹身后婢女提着的食盒,神色稍霁:&#;专程给阿娘买的?倒是有心了。&#;

&#;……&#;谢晚凝一噎,怀疑他是故意这么问,又不敢说这是给陆家的——哪个做兄长的会喜欢自己未出嫁的妹妹,成日往未来夫家跑,还提着点心去讨好婆家?更别说谢衍誉素来将她看得极重,从小便护着她,连对陆子宴这个妹婿都颇多不满。

两家虽门当户对,可陆子宴总板着张脸,半分情意都瞧不出来,旁人只看得见谢晚凝对这桩婚事更热切。

……事实似乎也如此。

她呐呐不语,谢衍誉哪能不明白?目光顿时沉了几分,刚要开口,又顾忌着身旁有外人,最终只摇头道:&#;以后骑马出门,记得戴上帷帽。&#;

&#;为什么?&#;谢晚凝蹙起眉,惊讶道:&#;阿兄真要读成迂腐书生了?平日里念叨我这不许那不许就算了,如今连脸都要遮着?&#;

话音未落,便听侧旁响起一声轻笑。

是那位随谢衍誉同来的男子。见谢晚凝视线望来,他笑意微顿,略略垂首致意:&#;姑娘莫怪,在下失礼了。&#;

他身着青衫,身形颀长,风姿卓然,只站在那儿便引人注目。此刻垂着眸,眼含笑意开口,声音温和轻缓,如春风拂面。

谢晚凝只与他对了片刻视线,便匆忙移开目光。

她素来胆子大,这会儿却莫名有些局促。待定下神来,又听他轻声道:&#;我猜令兄并非迂腐……&#;他停了停,目光扫过朱雀街上来往的行人,&#;而是姑娘容貌太过出众,实在引人注目。&#;

谢晚凝微微一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过往的行人都会若有似无地往这边瞧。

&#;……&#;她默了默,收回视线,看了眼面前的男子,似笑非笑道:&#;公子往日里是不照镜子的么?&#;

怎的能说出她惹眼的话来?

&#;晚晚。&#;谢衍誉打断两人的交谈,无奈道:&#;这位是沛国公府世子爷,不可无礼。&#;

谢晚凝愣了愣。

沛国公府的世子爷?

她想了想,终于在记忆里翻找到关于这位世子的信息。

端阳长公主之子,出生时早产,从胎里出来就带了弱症,被御医断言活不过三十岁。

公主乃当今圣上的胞姐,身份尊贵,这位世子爷不仅是她的长子,还是唯一的儿子,哪怕体带弱疾,早夭之相,在三周岁时依旧被请封为世子,地位不容撼动。

听说这位世子爷身子不好,不喜出门见客,也无心于宦海夺权,只寄情山水间,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打他十七岁起,选世子妇一事就被提上了日程,就算身子不好,可毕竟身份贵重,只要他愿意开口娶妻,京中闺秀们都任他挑选。

偏偏他对娶妻生子没有半点想法。

据坊间传闻,这位爷亲口说自己是活不了几年的人,还是不要娶妻祸害别人家姑娘了。

急煞了一心想让他留个后的爹娘……

算是京城世家门阀中的另类。

谢晚凝心里恍然,难怪她从没见过,这位世子爷低调的很,鲜少露面,她能见过才怪了。

……生的这么好看,但凡多出来走上一圈,也不至于籍籍无名吧。

谢晚凝没忍住,再次抬眼瞧了瞧,或许是先入为主,这回终于看出面前男子清俊的面上,泛着不正常的白皙。

是久病体虚之色……

裴钰清正好垂眸视线同她撞在一起,微微一怔,笑道:“令妹天真可爱,童言无忌,不必多礼。”

谢晚凝听的眨了眨眼睫。

……童言无忌?

她目光同他对视,开口问:“不知世子您贵庚?”

看着年纪也不大,怎么就能这么自然的用长辈的语气说她呢。

小姑娘眸光忽闪,似有秋波流转,裴钰清目光微顿,率先移开了视线,温声道:“我长你许多。”

谢晚凝面露好奇之色,追问道:“许多是多少?”

谢衍誉听的脸色微沉,蹙眉道:“晚晚!”

“……”谢晚凝无言。

怎么就忘了旁边还有个爱说教的哥哥。

她当即收回视线,垂头做出乖巧听训之状,道:“我错了,阿兄你不要凶我。”

谢衍誉对妹妹素来疼宠,哪里舍得真训她,心中叹了口气,伸手解下缰绳,递到妹妹手里,口中交代道:“记得早些回家。”

“知道了,知道了,”谢晚凝笑嘻嘻接过缰绳,动作利落的翻身上马,“我会很快回家的。”

等那主仆两人扬鞭离开,谢衍誉收回视线,却见身旁好友神思不属,同往日里云淡风轻之态截然不同,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衍誉心里‘咯噔’一下,他略顿了顿,道:“长卿不要见怪,我家小妹就是这么个性子,没有捉弄你的意思。”

“无妨,”裴钰清侧身看他,笑道:“姑娘家鲜活可爱,我只会觉得是真性情,怎会见怪。”

“……”谢衍誉莫名觉得哪里不对,但见好友已经转身朝茶楼走去,也只能收回思绪跟上。

…………

谢晚凝自幼同陆子宴定下婚事,来陆家就跟回自己家似得,可这次踏进武原侯府大门,心里却有些沉闷。

梦中的画面,在脑中一点一点细细展开,难以忽视。

她照旧往正院而去,行走间裙裾摆动,仪态万千,光彩绚丽,眉头却微微蹙起,似有忧虑。

陆老夫人歪倚在软榻上,正同两位儿媳聊着什么,见她进来,面上浮现一抹笑意,“晚晚来了?刚刚还念叨着你呢。”

谢晚凝见了礼,手里拎着带来的糕点,也微露笑意道:“来时路过林记糕点铺子,记起您爱吃里头的板栗糕,就买了几包带来。”

老人家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只能用软烂好克化的吃食,侯府虽不缺这两块糕点,但林记糕点铺子生意极好,能亲自前去买来,也是一份心意。

“晚晚是个孝顺的孩子,”陆老夫人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欣然道:“还有不到两月就是婚期了,老身等了这么些年,总算要等到你跟晏儿成婚。”

“可不是吗,”一旁的陆大夫人满脸慈爱的看着谢晚凝,笑着附和道:“我等晚晚的媳妇茶,也等了好些年呢。”

她是陆子宴生母,生有三子,夫君和长子次子皆战死沙场,重大打击之下,华发早生,跟京城里同龄贵妇比起来,十分显老,身体也不算好。

谢晚凝对这位丧夫又丧子的未来婆母素来敬重怜惜,可此刻,她却呆住了。

眼下这个场景,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就在陆子宴汴州剿匪回来的那天。

包括陆老夫人和陆大夫人说的话,都一字不差复述了一遍。

她久没反应,另外一侧的陆二夫人注意到她面色不对,不由问道:“晚晚怎么了?”

说着,似想到什么,关切道:“婚前近在眼前,子宴却一走就是两月,晚晚心中可有不满?”

“弟妹说笑了,晚晚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当然懂得儿郎志在四方的道理。”谢晚凝尚未说话,便听见陆大夫人道:

“子宴要挑起侯府门庭,便不能沉迷于儿女情长,咱们妇道人家既然帮不上什么忙,便为他打理好家中庶务,不要拖他后腿才好了。”

谢晚凝眼睫低垂,微笑不语。

这番话,梦里梦外她在陆家都听了许多遍,在家中被父母兄长娇惯的任性,到了武原侯府,便不自觉就收敛起来。

学会善解人意,学会处处为陆子宴着想,下意识为他的冷淡找理由。

他只是压力太大,父兄叔伯都战死,陆家靠他一个男丁撑起门户,她该体贴他,懂他,爱他。

哪里还敢朝他闹性子,给他增添烦恼。

梦里的她,就跟被猪油蒙了心般,任他再态度冷傲,豢养外室,也坚信他心里有自己,从没动摇过要嫁给他的决心。

可现在,她灵台清明无比,有些品出这些话的敲打之意。

谢晚凝回过神来,将手中糕点放下,定了定心绪,正要说话,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仆人匆匆而来。

她心中一凛,又是梦中出现过的画面。

——陆子宴回来了。

果然,那仆人行至面前,急急跪地禀告道:“老夫人,世子爷回来了!”

“晏儿回来了?”陆老夫人激动的站起:“快,快,他人到了哪儿?”

奴仆才要答话,院门口已经出现了道身姿修长的人影。

一身墨色骑装,腰封紧贴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整个人气势凛然,似外放的剑光,妗贵冷傲,令人不敢直视。

明明才十八岁的年纪,却已为皇朝立下不少功劳,因着跟他的亲事,满京城不知多少贵女们道谢晚凝好命。

生在福窝窝里,又能觅得如此佳婿,还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情真意切。

陆子宴将手里的马鞭丢给身后随从,几步走到陆老夫人面前,撩起衣摆正要下跪请安,就被陆老夫人快速扶住,老人家嗓音颤抖,语气关切:“总算回来了,差事办的还顺利吗?可有进宫去给圣上复命?”

“祖母放心,汴州匪寇已经平定,孙儿给圣上交过差才回府的,”陆子宴扶着祖母坐下,目光自谢晚凝身上扫过时毫无波动,道:“您老人家身子可还好?”

谢晚凝被他这一眼瞧的心头发凉。

——就连眼神都跟梦里相似。

她怔愣的站着,魂游天外。

直到陆大夫人连声唤了她几句,拉过她的手,嗔道:“晚晚是怎么了,今儿个总魂不守舍,你等了晏儿这么久,现在他人回来了,你倒是不说话了。”

“……”谢晚凝不想去深思这段话的另外一层含义,她吸了口气,抬眼看向正望着自己的男子。

从他的衣着打扮,周身都透出的冷淡态度,再到方才的对话,这跟梦里一模一样的场景,叫她袖内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

谢晚凝死死的掐住手心,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失态。

可到底还是不死心,她顺着梦中记忆,面上挤出一个笑,问道:“宴哥哥,剿匪危险,你可有受伤?”

大概是她笑的太难看,陆子宴同梦中波澜不惊的神情不一样,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一切顺利,没有受伤。”

闻言,谢晚凝一颗心直发沉,她顿了顿,又捧起手边的一包糕点:“那你可用了早膳,这儿有你最爱的花生酥,还热乎着呢,你要不要尝尝?”

陆子宴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却还是伸手从盘中拿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谢晚凝大松口气,那个梦果然是假的吧。

——梦里,他似乎没有用糕点。

他们你来我往交流了几轮,一旁的几位大人看完全程,均目露满意之色。

陆老夫人慈爱的拍拍谢晚凝的手,笑道:“今儿晏儿回来,晚晚就留下来用顿家宴吧。”

“就这么说好了,”谢晚凝尚未开口,一旁的陆大夫人便道:“这么久没见,你们这对未婚夫妻想必不少私房话要说,不用在这儿陪着了,去后花园里转转,开席了再回来。”

陆子宴率先走了出去,谢晚凝迟疑一瞬,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均没有带随从。

若是平常,她早就欢喜的围着他叽叽喳喳诉说着分开的几月里,自己身边发生的趣事了。

可现在,被梦中的惨烈影响,她毫无心情说话。

武原侯府的春日之景可谓一绝,蔷薇花开了满墙,谢晚凝看了会,忽然听见身边的人道:“你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闻言,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是她脸色很难看吗,能让一向对她不甚在意的人,也察觉到不对了。

谢晚凝吸了口气,勉强平息了心情,侧头看向身边的人,正要开口说什么,眼角余光却瞧见远处一道熟悉到刻骨的身影。

她微微一顿,眼眸缓缓瞪大。

刘曼柔?

梦中为陆子宴生下庶长子的平妻,竟然出现在了眼前!

最后一丝侥幸被无情戳破,梦境果然是真的。

少女神情变化明显,陆子宴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眸光微顿。

谢晚凝颤声道:“那位姑娘是谁?”

她反应有些不对,陆子宴眉头微蹙道:“你怎么了?”

“陆子宴,我问你她是谁?”谢晚凝抬手指向远处一袭素裙的女人,认真道:“你从来不喜欢丫鬟随身伺候,这个女人是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你打算如何安顿她,都告诉我。”

少年得志,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质问的语气对他说话,别提还是向来对自己柔顺体贴的未婚妻,陆子宴眉头蹙的更深,“你这是在审问我吗?”

审问?

谢晚凝深吸口气,收起发颤的手指,抬眼看向这个已经高了她许多的少年。

……或许应该说是男人。

他身姿修长,脊背挺拔如松,面容生的极俊,任谁见了能不多看几眼,只是明明记忆中会笑着哄她的少年,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着自己时,眉眼间只剩下冷淡和不耐烦了呢?

谢晚凝心底冰凉,梦境属实,那按照梦中的时间线,这会儿他们恐怕已经珠胎暗结了。

“就当是审问吧,”她眼神倔强同他对视,道:“你避而不答,是因为这位姑娘是你的心上人,还是说你已经将她收入房中?”

面前少女愈发咄咄逼人,陆子宴面色冷了下来,目光看了她几息,才淡淡道:“晚晚何故如此作态,不说你我尚未成婚,就算成婚了,我身边多个人,也并无不对。”

就算成婚了,我身边多个人,也并无不对……

在此之前,他们从没有聊过这个话题。

谢家家规有一条便是,家中男丁,年过三十方可纳妾。

而谢文三兄弟均已年过三十,却都只有一妻,并无妾氏。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谢晚凝从没想过,原来她的未婚夫会认为自己身边多个女人,也并无不对。

梦里她能猪油蒙了心般嫁过去,大概是她傻,她不甘心这些年的情意化作一场空,她总觉得他们不该走到劳燕分飞。

可现在,她清晰感觉到心里尚有余温的角落,渐渐冰冷。

指甲刺入掌心的痛意叫她清醒,谢晚凝定定的望着他的眼睛,咬字清晰:“若我不同意呢?我不同意你身边有别人,从前你身边便没有丫鬟伺候,以后也不能有,这一辈子都只能跟我阿爹一样,不纳二色,只我一人呢?”

闻言,陆子宴愣了一瞬,旋即就像听见了什么笑话,嗤笑了声。

跟头一回认识她般,细细端详她的面容,见她眼神倔强,坚持等他的答案,不由一顿。

良久,他反问道:“晚晚为何会认为,我之前身边没有婢女随侍,日后也就该守着你一人过日子?”

许是再大的痛在梦里都受过了,这会儿听见他的话,谢晚凝竟然不觉得难受,眼睫麻木的颤了颤,轻声道:“可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当日他们定下婚事时,他明明说过,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有她一人足以。

陆子宴也想起了年少无知的岁月,神情微微怔忪,似悲悯又似轻嘲的开口:“陆家子嗣稀薄,我以为晚晚应当不会这么天真的。

“你可知我身上担负的压力?”

谢晚凝缓缓点头。

他要支起陆家门楣,为一家子寡妇挑大梁,年纪轻轻便在朝堂上同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博弈,不落下风。

能力之出众,得当今圣上屡次盛赞,后生可畏。

她就是太懂他的压力,所以在这几年才会面对他日渐冷淡的面容,依旧热情洋溢,温柔体贴,笑脸相迎。

可她竟然忘了,除了朝堂上的压力外,他还身负为陆家开枝散叶的压力。

陆家一共四房,却仅留他一个大房男丁,他三个叔叔香火都断了,按照时下规矩,陆子宴即便不兼祧四房,那也该给为几个叔叔过继子嗣,叫他们那一脉,得以存续。

只靠一个女人生怎么够。

梦里他不就是把生了孩子的刘曼柔抬为了二房平妻吗?

甚至他还纳了尔霞为妾。

陆子宴继续道:“你既然知晓我的压力,那便该知道,我无法守着你一人过日子。”

谢晚凝一时之间竟然无言以对。

她在他面前,本就一向气短,有理尚且辩不过,不要说眼下他的话实在让人挑不出错来。

世人都以子嗣为重,更何况是满门忠烈几近绝嗣的陆府。

静立良久,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所以,她是你新收房的妾氏吗?”

陆子宴顿了一瞬,道:“她不会影响到你。”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谢晚凝一眼不眨的看着他,问:“你们现在的关系清白吗?”

两人对视几息,他率先移开视线,并没有正面答话:“我向你保证,你会是我唯一的妻子,无论我身边有多少女人,都不会影响到你的地位。”

“所以,”谢晚凝脸上表情毫无波动:“你们现在已经有了肌肤之亲?”

她从未如此咄咄相逼,陆子宴眼神沉了沉,不耐道:“你要知道,我总是要纳妾的,不是她也会有别人,你既然要做我夫人,便不该执念于我守着你一人这等不现实的事。”

他语气决绝,毫无宽柔。

谢晚凝沉默良久,缓缓点头,潋滟生波的眸光暗淡下来,似有什么碎裂开,一点一点消弭与无形。

这些时日里断断续续所梦到的画面一一浮现在脑海。

梦中两人成婚后,他的种种冷待,刘曼柔的挑衅、奚落、还有他们的庶长子。

那个孩子出生起便享尽宠爱,刘曼柔母凭子贵,他欲将爱妾抬为平妻,就连陆老夫人说庶长子可以记在她的名下,算作嫡子,他都不肯。

力排众议记在断了香火的二房名下,作为名正言顺的嫡子。

而刘曼娘,也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他不是为了子嗣纳妾,他是真的爱上了刘曼柔,所以才会大费周章也要给她妻子的名分。

梦中的她因苦闷抑郁而伤及寿数,承受着种种羞辱。

尔晴为护她被陆子宴亲口下令,受仗刑而死。

如果,梦境是真,那便是老天怜惜她做错了选择,给了她重新来过的机会。

想通这一点,闷疼到麻木的心似乎灌入了一丝活力,谢晚凝抿了抿唇,用尽仅剩的勇气,最后试图挽回:“子宴哥哥,若是我说,我坚决不能接受未来夫君另觅二色,你还是不肯为我妥协一次吗?”

陆子宴嗓音微沉:“你这是在为难我?”

“不,不是的。”谢晚凝苦笑,怎么会是为难。

她只是不甘自己真心付出的姻缘断绝于此罢了。

他们之间永远都是她先妥协,她学着改变,学着体贴,他从来不肯退一步。

永远不肯为她低一次头。

问个清楚,好让她彻底死心,断了所有念想,所有侥幸。

总不能叫她这颗心一直受他影响,任他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吧。

谢晚凝吸了吸鼻子,强忍泪意,抬头认真的看向面前男子,“陆子宴,谢谢你没有骗我,愿意对我说真心话。”

至少没有给她希望,而是选择戳破她的天真。

也对,他没有骗她的必要。

毕竟在他眼里,她爱极了他,无论他多狠心无情,都会坚定的追随他吧。

陆子宴看着她泛着红意的眼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远处的另外一位当事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近前。

应当是听见了这边的对话,一袭素裙的女子脖颈微倾,千娇百媚的行了一礼,婉声道:“妾身见过姐姐。”

谢晚凝身子蓦然一僵,缓缓侧身,她表情平静:“你唤我什么?”

女人似被吓着了,潋滟生波的眸子微睁,小心的看了眼陆子宴,嗫喏道:“陆郎,妾身是不是逾矩了。”

“的确逾矩,”谢晚凝望着这位在梦中屡次挑衅自己的外室女,淡淡道:“我阿娘只得我一个女儿,并没再给我添个妹妹,我也没有随处认妹妹的爱好,你且记好,下次不要喊错了。”

“晚晚!”陆子宴双眼微眯,目光如炬的看向她:“柔娘她孤身一人从汴州随我来京,无依无靠,不过唤你一声姐姐,也值得你这般挤兑?你何时如此刻薄了?”

“陆郎莫要为妾身同姐……同谢小姐置气,”刘曼柔满脸惶恐怯懦之色:“妾身只是想着咱们都是伺候郎君的,您是正室夫人,妾身唤一声姐姐……啊!”

她的话还未说完,谢晚凝已经一掌掴上去,女人接的很好,柔弱娇美的脸上顿时出现一个完整的巴掌印。

谢晚凝笑着揉自己掌心,漫不经心道:“本不想打人的,但是你欠打,我乃宣平侯府嫡长女,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同我称姐道妹?”

太可笑了,她阿娘尚没有为她添个妹妹,就因为要嫁人,她便无端成了一个贱婢的姐姐。

梦中的她是疯了吗?

柔娘的脸快速肿起,她一手捂着脸,一手扶着肚子差点就要摔倒在地,哭的梨花带雨。

陆子宴伸手握住她胳膊将人扯住,目光却始终放在谢晚凝身上,面色已经阴沉的没法看,所有耐心皆尽告罄:“你究竟在闹什么,这世间有几个男人只有一妻,不纳二色的?更何况的我陆家的情况?”

“陆郎莫恼,是妾身惹得谢小姐不高兴,她出手惩治妾身也是应该的。”他身侧的女人用帕子拭泪,满脸泪痕,却依旧委曲求全道:“妾身再也不敢了。”

谢晚凝目光看向面前这对壁人,当真是郎情妾意,衬的她成了话本里棒打鸳鸯的恶人。

静静对峙良久,她忽然好奇道,“你去汴州不过两月时间,便遇到如此情投意合的姑娘,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才刚说完,见陆子宴骤然变冷的眼眸,又摆摆手,“不想说就算了。”

“平日里经常看那些个话本子,不曾想天底下竟真有你们这等叫人闻之欲泣的有情人,”她感动的留下一滴泪来,伸手揩了后,赞道:“既然有幸见到了,那我自当成全。”

她以为他就算对自己态度日渐冰冷,也只是因为长大扛起重担后,不得不变得沉稳。

这桩姻缘,他们两心相悦,心照不宣,是不会有第三人入场。

现在看来,是她想错了。

既然是错误,那就应该纠正。

“子宴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谢晚凝站直身子,深吸了口气,表情渐渐严肃下来,认真道:“其实你应该早些将这些想法跟我说的,这样,我们的亲事都不会有。”

“谢晚凝,你什么意思?”陆子宴脸色一变,上前伸手想握住她的肩膀,被谢晚凝连退两步躲开,扬声道:“是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她语气平淡:“你我婚事作罢吧,我想到自己下半辈子会因为你而多出无数个‘好妹妹’,就想笑。“

说着,想到梦中受尽羞辱的自己,她还真的忍不住笑了出来,怔怔的看着面前人冷峻的脸。

如果没有做那些梦,如果梦里的她没有受尽羞辱,情意断绝。

她或许会真的坚持嫁给他。哪怕知道他养了个外室,也会不甘心轻易放弃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

突如其来的‘婚事作罢’,一旁作委屈状的刘曼柔都止住了泪水,满脸惊诧。

这是她第一次见世子爷的未婚妻,一身浅碧色骑装,英姿飒爽,脸蛋也生的漂亮,唇红齿白,眉眼如画,一看就是没受过委屈的姑娘。

这是京城有名的贵女,只有这样的身份才配以正室身份迎入武原侯府。

也只有这样从没受过委屈的贵女,才能将‘婚事作罢’轻易出口。

陆子宴已经彻底变了脸色,他抬脚向前,两步走到谢晚凝面前,伸手扣住她的肩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晚凝拨开他才握过刘曼娘胳膊的手,淡淡颔首:“我知道。”

“那你可知婚姻之事不是儿戏,我们还有五十一天就要成亲了?”陆子宴并不松手,手指甚至还紧了紧,借着身高优势,整个人压迫感十足:“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你要为了她跟我退亲?”

背着光,谢晚凝看不太清他的面色,闻言只觉得好笑。

这个被他从汴州带回来的女人,现在肚子里恐怕都有他的长子了,怎么会是微不足道。

“我想的很清楚,陆子宴,我是喜欢你,但我做不到因为你而多了无数个‘好妹妹’,”

她忍着肩头的钳制,极力将语气控制的十分平静:“你口中这种微不足道的女人日后会是你名正言顺的妾氏,她或者她们会为你生儿育女,你会抱着她们睡觉。”

光是说出来,她都觉得无法忍受,深深吸一口气看着他道:“我做不来你心目中宽容大度的候夫人,为了你们陆家的子嗣大业,不但不能拈酸吃醋,还要给你安排好跟她们的配种时间。”

死一般的寂静。

陆子宴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怔住了。

“之前是我不懂事,竟然没有考虑到陆家的子嗣压力尽在你身,叫你为难,对不起,以后不会了。”谢晚凝一根一根掰开肩上的手指,“现在,请你放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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