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同事最新章节,女同事小说全文阅读 (良田中萱草),新笔趣阁
twnoky 2025-07-16 14:35 1 浏览
“为什么是我!?”
萧令又惊又怒,温如美玉的眸子几欲滴血。
“你放心,婚礼定在我及笄那日,我、我定活不到那时候的......”
我未说完,便一阵猛咳。
那是两年前的冬日,我在御湖不慎落水后留下了病根。
太医断言我活不过五年,祖父为了给我冲喜,竟也学起了民间养媳的法子,把他收给我做童养婿。
愤怒过后,萧令还是依命搬到了我的闺房。
因为他不过是相府的区区庶子,而我,是镇国将军的嫡孙女。
他的床与我相隔不到半米,月光皎皎,我近乎贪婪地去描绘他的轮廓。
修长的眉,温润的眼。
与记忆里那个恣意飞扬的少年渐渐重合。
我第一次见到萧令,是在皇家的校场。
玉冠束发的少年策马疾驰,风卷起他的墨发,一如画中仙人。
有劣童朝场下丢石子,马儿受惊嘶鸣,他却翻身立于马背,拉满了弓。
箭矢呼啸着划破长空,没入靶心,铮铮作响。
我的视线再不能从他身上移开。
“小姐问他呀?他叫萧令,是相府一个姨娘的儿子!”门房谄笑着回话。
“萧令。”
我喃喃重复。
真是个连名字都仿若朝阳的人啊。
人总是会向往自己没有的东西,从御湖捡回一条命后,我久卧病榻,也愈发贪恋充满朝气人和物。
我开始着人留意萧令,每每听到他的诗作又得了大儒褒扬,或是他的骑射又精进了些许,都会高兴得几晚睡不着。
我拿起从前从不会碰触的女红,一针一脚,绣着那个总喜欢在阳光下策马的少年郎。
消息很快便传到祖父耳朵里。
“虽然是个庶子,但阿锦喜欢,爷爷这就去把人给你捆回来!”
我窝在祖父怀里,没有去拦。
那是我此生做过的,最卑劣的事。
萧令背过了身。
“若你活到了呢?”
这是搬进屋子之后,他与我说的第一句话。
却是问若我活到及笄该怎么办。
我冷得指尖发抖,可却连对他生气都不敢。
“你,可以放心的。”
帘外没了动静。
我了无睡意,开始去数窗外的雨声。
雨势渐密,我注意到窗下放着的一只书箧。
那是萧令唯一带进府的东西。
可不能淋雨。
我正忙着搬书,身后忽然响起一声轻嗤。
“搬它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吵到你了?抱歉。”
“我问你,搬它做什么?”
“噢,我见你似乎很在意这些书册,一定不想它们被雨淋湿。可书箧太重了,我拖不动。”
便只好一本本地折腾。
萧令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眸中忽地迸出一股冷意。
“表面功夫,不做也罢。”
“什么?”
“苏小姐招人入赘,难道连赘婿是什么都不知道吗?拜你所赐,我现在,已经没有读书骑射的资格了。”
他看着已被我挪到屏风后的那一摞书,满目讥讽。
“既已无用,湿了烂了,又如何。”
月色映出他漂亮的眼睛,漆黑如旧,却再无当日的葳蕤华光。
我捂着心口,终于承认了这个滴着血的事实。
萧令他,恨我。
“你想好了?真的要让那小子进族学?”
我伏在祖父跟前,轻轻摇晃他的手臂。
也不说话,只用一双微红的眼睛看着他。
“苏家还从未有过赘婿入族学的先例......罢了,就依你!”
我就知道,祖父拿我没有办法。
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萧令,他听后却只说了两个字,“不必。”
“我知道苏府重武,请来的先生定是比不上你们相府的,可你不是也喜欢骑射吗?我们家的武师傅还是很厉害的!”
我一连串说了许多话,又忍不住开始咳嗽。
萧令一直等我咳完,才冷着脸重复。
“不必。”
我看着他愈发空洞的眼睛,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萧令,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
萧令最后还是去了。
被祖父绑去的。
族学卯时上,申时归,我与他只有在晚饭时会见上一面。
虽然他从不主动与我说话,但我格外珍惜这短短的一顿饭食。
“听说祖父新请了位武师傅教驭马,好玩儿吗?”
“族里最调皮的就属阿昭堂弟了,你们应该已经认识了吧?”
“文先生还是那么古板吗?你有没有和阿昭一起,偷偷把掺了蒜汁的花椒水兑在他茶里?”
萧令终于抬眸看了我一眼。
我见他感兴趣,忙喋喋炫耀。
“文先生喜喝浓茶,每次只兑一点进去,既尝不出来又损嗓子。隔不了几天他就要抱恙休假,我们也可以休假啦。这法子还是我想出来的呢!”
萧令默然放下筷子,转身便走。
第二天,我带着房里手劲儿最大的小厮杀进族学。
“苏昭呢?给我滚出来!”
身为长姐,我的话在这群小屁孩里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阿昭颠颠儿跑出来,手里还拿着刚挤好的花椒水。
“堂姐!你来看我啦!”
我使了个眼色,小厮立刻把他按住。
“哎,这是干嘛呀姐?!”
“干嘛?揍你!”
苏昭的狼嚎很快就引来众人围观。
我环视一圈,森森冷笑。
“既然大家都在,也省得我再说第二遍了。苏昭,我今日罚你,原因有二。
其一,萧令是我夫君,便是你的姐夫,你在他的茶水里兑东西,是为不敬尊长;
其二,萧令已进入族学,便是你的同窗,你此举不仅有违同窗之谊,更是对教你礼仪师傅的大大不敬!”
一口气说得太猛,我抚着胸口缓了缓,才继续道。
“我苏家虽然崇武,但也讲究一个‘礼’字。你若不服,大可以去祖父那里分辨,我等着你!”
所有人噤若寒蝉。
阿昭毕竟是主子,小厮不敢真的下重手。
况且我也不是真的要揍他,不过想要给萧令立威,让这群猴崽子不敢再找他的麻烦。
可是我却忽略了一点,萧令,是赘婿。
据说那日我走之后,苏昭“哎呦呦”地骂了一个时辰的小白脸软饭男,再后来便联合族学的其他人一起排挤萧令。
是我太冲动了。
浓浓的愧疚感几乎要将我吞没,郁结焦灼,当夜我便起了高热。
迷迷糊糊间,有条温凉的帕子搭上额头。
是萧令。
月色勾勒出他清隽的轮廓,我想要伸手去摸摸那片短绒的胡茬,却怎么也提不起力气。
“萧令,对不起。”
萧令抿着唇,把一碗黑浓的药汁喂到我嘴边。
我固执地看着他,“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他起身后退,脚步竟有些踉跄。
“苏锦,你是故意的吧?”
我被他过分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你教训苏昭时是何等伶俐,为何在我面前,却只有病容和委屈?”
他,是在怀疑我故意装弱小,博他同情?
我急忙解释,“不是的,我不是......”
“药放在这里,趁热喝。”
他轻轻放下药碗,缓步走了出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萧令被祖父请了家法。
不是因为苏昭去告了状,而是因为我病了。
他没有照顾好我,被三十藤条抽在腰臀,伤到了筋骨。
伤好之后,他不再去族学,却在我翻阅他带来的那些书册时不再皱眉斥我。
而我把攒下的小金库全都给了白先生,只求他休假时候,能来我的院子小坐片刻。
三月春来,消融积雪。
我与萧令的关系,终于有所缓和。
等到萱草长及脚踝,我终于养好了病。
我看着满园春色,央了祖父半晌,终于哄他同意让萧令陪我踏青。
“快看!是风筝!”
我指着天边的彩鸢大喊。
那是一只胖乎乎的兔子,两颗过长的大板牙飘了出来,与长耳缠绕在一起。
萧令顺着我的视线看去,似是笑了一声,“你喜欢?”
我看着他的侧脸,“喜欢。”
“在这里等我。”
萧令片刻即回,竟然还带来了这风筝的主人。
“阿锦参见太子殿下。”我慌忙行礼。
宁珏姿态随意,“出门在外,阿锦还是像从前一样唤我二哥吧。”
“是,二哥。”
父亲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太子太傅,是以我与宁珏并不陌生,相反,花椒水泡茶的法子,就是我与他一起研究出来的。
萧令抬眸看了我一眼,忽然朝前走了半步,刚好挡在我与宁珏中间。
“阿锦,还未见过二嫂。”
二嫂?
对哦,在我病重的那段时间,宁珏与周家小姐完婚了。
听说他们成亲那日,京都红绸铺地,十里抬妆。
可惜我没能亲眼看到那盛况。
周蓉笑着扶起才屈膝至一半的我。
“这便是苏家的小阿锦吧,常听阿珏说起你,果然十分乖巧。”
宁珏不耐与我们女孩儿家待在一处,便找了萧令去捉鱼,说等下要烤来吃。
我便与周蓉坐在溪畔闲谈。
“阿蓉姐姐,你和太子的关系一定很好吧?”
周蓉一愣,脸颊浮起两抹绯红,“阿锦怎么这样问?”
我没好意思告诉她,方才听她唤太子“阿珏”,我实在羡慕得很。
我和萧令还从未......
不对。
方才有一瞬,他好似唤了我“阿锦”。
我不断回忆方才那刻的场景,那道低哑熟悉的嗓音一遍遍滚过耳尖,整个人如同火烧。
周蓉看我的眼神便有些怪,探究中似还带着些许敌意。
溪里正巧传来动静。
“抓到了!”
宁珏把最鲜嫩的鱼腹分给了周蓉和我,自己则抱着半条鱼尾啃得津津有味。
从前和父亲去太子府时也是如此,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也根本没注意到另外两人瞬间沉下的脸色。
吃完了鱼,我又有些想吃那种酸酸甜甜的果子。
萧令起身,“我去买。”
“哎,筐里的哪有树上的好吃!”
宁珏按住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果树对我道,“等着,我去给你摘!”
萧令折身跟上。
“咦,阿蓉姐姐,你不喜欢吃鱼吗?”
周蓉手里的烤鱼根本没动几口。
我分明记得,宁珏下河前她可是很期待的?
她看着我,漂亮的丹凤眼狠狠眯了起来。
“苏小姐,人贵自知!你既已招婿,便只等成婚就好,为何还要跑出来勾引旁人?未免也太不知廉耻了!”
我骇然大惊,“阿蓉姐姐,你在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难道你听不懂?”
周蓉一步步逼近。
“阿珏为何会将鱼腹给你?又为何会为你上树摘果子?还不都是因为你总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来勾引他!没想到你年纪不大,狐媚手段倒是不少!”
我愣在原地,肺管里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五脏疼得开始痉挛。
“我,我没有......阿令,阿令救我......”
额上已是爬满冷汗,我张大了口去呼吸,可还是过分稀薄。
眼前一黑,我陡然朝后倒去。
却不想落入一个有力的怀抱。
“阿锦!”
萧令迅速从袖囊里拿出药丸喂我吃下,又封住我身上两处大穴。
“周小姐,我不知阿锦何处得罪了你,但她父亲乃皇上亲封的骠骑大将军,当年边疆不稳,苏将军战死沙场,也是皇上亲手书就‘国之顶梁’的匾额,现在还悬于苏府门楣之上!”
周蓉脸色发白,“我,我......”
“阿锦乃苏将军留下的唯一血脉,若她没事也便罢了,若有,不知你周府是否担当得起!”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萧令发这么大脾气。
我被他稳稳抱在怀里,痴痴地看着他猩红的眼角和紧绷的下颚,却不知他声音里的颤抖,有几分是为了我这个人。
而不是那劳什子的“唯一血脉”。
眼皮越来越沉,我用尽浑身力气抬起手,终于碰到了他的颚角。
“便是只有半分,我也,知足了。
我昏迷了整整两日,醒来后就听说,阿令在祠堂跪了两日。
“这又不是他的错!”
我哭着求祖父把阿令放回来。
他从果树上飞身而下,落地时分明踉跄了一下。
他的腿不能再受伤了。
“是他执意要领罚,我拦不住他。”
祖父叹了口气,怕我不肯喝药,又补充道,“我已派人去告知他你醒了,他很快会回来的。”
话音未落,门口光线陡然一暗。
那张昏迷时不断在我梦中呢喃着“阿锦”的脸,又瘦了。
我朝他伸出手,这一次,他没有让我空等。
“还好吗?”
我喜得不知是该去看他的眼睛,还是腕子上覆着的那只手掌。
“好,我很好,你呢?你的腿要紧吗?”
“无事。”
萧令替我拢了耳畔碎发,又仔细吹温了药汁,“蜜饯没了,待会儿用蜂蜜水漱口可好?”
我就着他的手,红着脸点头。
祖父板着的脸渐渐缓和下来,只一开口,威严还是铺了满室。
他对阿令道,“从明日起,白先生每日寅时会入院教你功课,你需虚心求教,不可肆意妄为,不可懒怠辱师,你可能做到?”
无人答话。
祖父肃脸重复,“你可能做到?!”
“令,必不辜负将军好意!”
萧令长揖到底,一向淡然的声音也难掩激动。
祖父却登时黑了脸,“明日就让白先生从家礼教起!”
萧令看着他扬长的背影,颇有些莫名。
“将军这是,生气了?”
我掩唇偷笑。
我倒是能猜到祖父生气的原因,却不想去点醒他。
要等他心甘情愿说出那两个字,才好啊。
听说我病愈,宁珏带着满车的礼物过府探望。
“阿蓉就是那个性子,一张嘴厉害得很,我都吵不过她,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你怎会吵不过,分明是不舍得吧?”
我揶揄地看他。
宁珏立刻“哎呦呦”上了,“这个‘不舍得’就很有灵性啊!老实告诉二哥,我们小阿锦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明知故问。”
我红着脸错开视线,一抬头,正巧看见站在门口的阿令。
瞬间连脖颈都涨得通红。
他该不会、该不会都听见了吧?
我局促地搅弄着绣帕,低头不敢看他。
阿令放下果盘便走。
“阿令!你不坐下来和我们说说话吗?”我下意识唤住他。
萧令站定,说话时下颚往里收了三寸,礼数周道得让人心慌。
“令与贵人身份有别,就不打扰小姐和殿下叙旧了。”
我看着那道湮没在夕阳里的身影,才刚升起的雀跃,又坠了下去。
从那天起,宁珏三天两头就往我院中跑。
我不见他,他就拿太子的身份压我,简直是岂有此理。
“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
“有了夫婿就忘了二哥?真是白瞎我喂了你那么多年的鱼肚子!”
“没得聊就是没得聊!”
“行,看来萧郎新作的文章你也没兴趣聊了,那我这就把它毁了吧。”
宁珏翘着二郎腿,作势要把那几页纸撕掉,“不看别后悔啊!”
我连忙去抢。
文章似是关乎时政,我虽看不太懂,但也能感受到字里行间对当朝宰府把持朝政的不满。
“你家萧郎可真是个狠人!这篇文章里的意思,就连你爷爷都不敢明言,他倒好,写出来不说,还在汇文楼大肆宣扬,弄的满城皆知!”
宁珏“啧”了一声,似赞似叹,“萧相爷还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半晌后,他才继续道,“你知道你府上请的那位白先生,是什么来头吗?”
我勉力压住心慌,摇了摇头。
宁珏大笑着往外走,声音远远飘过来。
“隐世鸿儒!不贰大家!他开坛授业无数,可视为亲传弟子的,就只萧令一人!”
“萧令非池中物,小阿锦,你的眼光还真不错啊!”
春去秋来,距离秋闱只剩下不到一个月。
苏昭拿到了武试资格,跑到在门口炫耀一通,被我指挥着人打了出去。
“别打扰阿令温书!”
是的,我已替他向爷爷求来了参试资格,一个月后,他将一同参加科考。
“等张了榜,我就是官娘子啦。”
我夹了一筷他最爱的鲜笋,看他吃得开怀,心中也跟着高兴。
食不言,寝不语。
萧令用餐一向优雅,只拿眼神无声问我,如何知道他一定会高中。
“我就是知道!”
我放了筷子,又让丫鬟去厨房叮嘱宵夜一定要做得软糯落胃,才抱起在一旁啃草的大白小白窝回榻上。
那是他送给我的两只长耳兔,说是吃东西的时候最像我。
我颇为忧愁地盯着它们没有片刻停歇的三瓣嘴。
“要是两只小狗就好了。”
就像苏昭养的那只大黄,会坐下,会握手,还会用软软的牙床来吮人的手指呢。
“你又去看大黄了?”
我被吓了一跳,“你,你不是在吃饭吗?”
“吃完了。”
萧令漱了口,高大的身影将我整个人罩在阴影之下。
“狗虽灵敏,可毕竟性凶,若是调教不好,恐会受伤。”
这事儿,我倒听丫鬟说过。
阿令上街那日,原本是打算给我买两只奶狗的。只是半路听说东市有家人被养了十年的狗咬伤,便改买了兔子。
我知他是为我好,可我还是忘不了大黄舔我时湿漉漉的大眼睛。
便戳了戳大白软软的屁股,只当泄愤。
谁知萧令竟然生气了。
怀里没了温软的触感,我抬起头,正对上他肃然的脸。
“你若真的不喜欢兔子,便不要抱它。它也是生灵,也通人性,你亲近它,它会对你产生依赖,可你又不喜欢它,叫它如何自处?就好像你和宁......”
他忽然就不往下说了。
这可急坏了我,“我和宁?我和宁什么?”
萧令不看我,只拧着一双眉,颇为不忍地把二白放回地上。
我茫然又惊呆。
我不是早就解释过我和宁珏的关系了吗?
他也说了理解呀。
阿令的记性绝对不差,我开始担心是因为别的。
他莫不是吃坏东西了?
还是白先生教的文章太难了?
要不然,是因为汇文楼的事情被相爷知晓,他紧张了?
萧令脸色微白,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转身去了书房。
留下我和两只兔子干瞪眼。
我在与周蓉的信中提到此事,她只回了两个字:醋王。
越临近考期,萧令便越发地忙。
他总是温书到深夜,一开始我还能扒着眼皮陪他,可不能确定自己什么时候就躺下了。
偶尔后半夜咳醒,先偷偷看两眼屏风后那道挺括的身影,再蹭蹭身上盖得板板正正的锦衾,再再继续去梦里为他祈祷。
就这样,终于到了考试那日。
我去送他。
考场门前,各府车驾络绎不绝。
为表对学子们的重视,主考官亲自站在门口相迎。
我扫了一眼,有些意外,“萧相爷?”
萧令显然早就知情。
他跳下马车,不顾周围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把我抱了下来。
“令儿,苏小姐。”
萧相爷竟主动招呼,“早就听闻令儿与苏小姐伉俪情深,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啊!”
他的视线落在苏府的标记上,微微提高了嗓门。
“令儿能被苏小姐亲自送来参考,老夫感谢不已!”
老匹夫!
我气得眼珠都红了!
阿令入府已有一年,他从不曾递过片语过来慰问。
而阿令在母亲忌日那天想回府探望,却管家阻拦在外,理由是他已经是将军府的人。
若这老匹夫只当没有阿令这个儿子也就罢了,说不定我还会感谢他。
可他倒好,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暗贬阿令,简直可恶!
我上前一步,正要同他好好理论,手腕却被人扣住。
萧令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懂他眼神的含义:莫与匹夫论短长。
他接过我亲自为他绣的笔卷,叮嘱我回去路上小心,然后昂首步入考场。
从始至终,对他那位父亲连半个眼风都没给
我果真成了官娘子。
张榜那日,将军府的门槛几乎要被道贺的人踩烂。
“一榜第三!只等到殿试后定下名次,就可入瀚林等着上任了!苏老将军,恭喜啊!”
祖父素来板正的脸上也染上一分笑意,我趁机提出今夜摆酒为阿令庆祝,他欣然应允。
席间往来觥筹,我趁人不注意也偷饮了一杯,没多久便觉得自己飘了起来。
我揪着萧令的袖口,告诉他不许上下乱晃。
“阿锦,你醉了。”
“我没醉!”
他终于定下不动,我这才松开手,笑嘻嘻地捏住他两颊的肉肉。
“阿令,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最喜欢兔子了。”
萧令扶着我的腰,眉眼轮廓温柔得不可思议。
“是么?那大黄呢?”
大黄?
我都快忘了还有它这条狗了。
“大黄是阿昭的,我不喜欢有主人的东西。”
那只放在我腰间的手重重掐了一把。
“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
我“嘤咛”一声,眼中濛上水汽,壮着胆子把头往他肩上靠了靠。
“阿令,我好困呀。”
恍惚间,我好似听到了磨牙的声音。
然后就是长长一叹。
“真拿你没有办法。”
我被他横抱起来,在祖父老怀欣慰的目光里,在小屁孩苏昭的起哄中,被他抱回了卧房。
我看着我们的影子被烛火剪成一道,心中的喜悦几乎要溢出来。
“阿令,待我及笄那日,我们成婚可好?”
借着酒意,我勾出他的脖子,问出了藏在心底多年的话。
“我们成婚吧,好吗?”
那张脸距离我不过咫尺,我清楚地看见他睫毛的微颤,也看清了他眸光里翻涌的幽沉。
我小心地屏住呼吸,生怕自己重了一个音节,便会影响他的答案。
可萧令不说话,他只是沉沉地看着我,就像从前那样。
烛火摇曳,我心头的欣喜一寸寸消散,又被倦意取代。
就在我以为他会像从前那般转身离开时,他忽然靠近,在我唇角浅浅地、浅浅地啄了一下。
“阿锦心意,令,视若瑰宝。”
三年时间,眨眼而过。
当年的少年已经成长为本朝最年轻的侍郎,与祖父一起,成了太子麾下不可缺少的臂膀。
而随着老皇帝病重,萧相在朝中势力更盛,甚至隐隐盖过了太子一头。
周蓉每每与我提及此事,总是一脸愁容。
“听说了吗,上个月萧忍唯一的嫡子当街纵马,不慎从马上坠了下来,生生摔断了一条腿呢!
阿珏着人去看过了,说是断裂处极不平整,恐会不良于行,就算是能站起来,也会留下跛疾。”
我捏着绣针的手微微一顿,“本朝制官严苛,身体残疾者,不可入朝为官。”
“是啊!他这一摔,断的可不是腿,而是整个萧家的后路啊!”
我实在懒得去想这些,只好拿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话来宽慰她。
周蓉倒也没在意。
事实上,自从当年她误会我与宁珏,害我重病一场之后,就对我颇为包容。
“瞧我,明明是来你看婚礼准备的如何,却总说这些不相干的来惹你烦心。”
她一把夺过我的绣绷,“来,让我看看我们小阿锦为自己准备的嫁衣长什么样!”
“阿蓉姐姐!”
我红着脸去抢。
没错,再过两个月又十天,便是我与阿令的婚期了。
这几年阿令翻遍医书,又求遍杏林高手,我的身子虽然没有痊愈,但已经比从前好了许多。
周蓉摩挲着那大红色的绣纹,目露惊讶。
“嫁衣虽然精美,却最繁琐。从来闺阁小姐出嫁,都是让府中绣娘代劳,自己只要随便收上几针即可。可这件嫁衣,都是出自你一人之手吧?”
见我不说话,周蓉伸手在我额上轻轻点了一下。
“你呀,萧令上辈子究竟积了什么福,能得你如此相待!”
积福?
是啊,我究竟积了什么福,能得阿令此生相伴。
随着婚期临近,朝中局势也越发紧张。
有时阿玲和爷爷议完事回来,都已经过了子时。
我强忍着瞌睡,蹲在兔笼前哄小白的不知第几任后代。
“你们怎么还不睡呀?是不是也和姐姐一样,等不到夫君回来的可怜虫呀?”
忽然间,我被人从身后环住。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皂角香,我扭身便往他怀里钻。
“不是说好今天要一起用晚饭吗?说话不算话。”
“阿锦,对不起。”
萧令紧紧抱着我,不肯看我的眼睛,只不断重复这句话。
我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将下颚抵在我的肩窝,似是疲惫至极。
我忙挽住他的手臂,“好了好了,我不过随口一说,早点歇息吧。”
第二日,他在我醒前便进了宫,只留下一瓶新制出来的保心丹给我。
“姑爷对小姐可真好,这些年亲自试药,都快把自己培养成名医了!”
我笑着接下,心却莫名的慌。
七月初三,忌破土,宜嫁娶。
我看着铜镜里那张精心描绘的面孔,想象着阿令看到我时,该是何等惊讶模样。
“吉时已到,姑爷很快就会来接小姐了!”
我微微低头,让喜娘把绣着交颈鸳鸯的盖头覆上,刚好遮住我怎么也压不下去的嘴角。
那是我最后一次露出笑颜。
我没有等来萧令,只等来了下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声音如同一道惊雷,瞬间便将这些天我努力装出来的平静撕个粉碎。
苏昭冲了进来。
“姐!萧令他叛了!说是奉了萧相的命令来抄家啊!”
我护着珠冠的手猛地一颤。
珠翠崩落,那只衔珠振翅的凤凰,碎了
素来整序的将军府已经乱成一团。
秋风猎猎,将祖父散落的白发拉扯出近乎癫魔的弧度。
他像是听不到我的哭喊,只赤着双眼狠狠瞪向萧令。
距他不过三步远,安然坐于马上的萧令。
萧令眉眼含笑,“镇国将军私占良田,草菅人命,奉皇上旨意,苏府上下全部查封,苏呈收押待审!”
“不要!”
我扑上去,死死抱住他的脚。
“不要阿令!你也是苏府的人啊,今天是我们的大婚之日,你忘了吗?”
“大婚?”
他轻嗤一声,曾经棱角分明的下颚,也已变得冷硬非常。
他抬起了脚,让我不得不仰视于他。
那双曾经只装得下我的黑眸,已再无半点温度。
“苏锦,我已求得皇上亲赐的和离书,从今往后,你我只当陌路。”
他的声音冰冷而没有起伏,像是一柄薄削的利刃,轻而易举地刺穿了我所有盔甲,剜开了我的心。
我亲手捧到他面前,却被弃之敝履的心。
那个人已不愿再多看我一眼。
“来人,把苏呈拿下!”
“竖子敢尔!”
“本官乃是奉了皇上旨意,苏呈,你是想抗旨吗?”
“皇上的旨意,还是萧狗的旨意?!”
祖父仰天大笑,手已握上长刀,“奸臣当道,国将不国!老夫今天就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向萧狗低头!”
萧令双眸微眯,下一秒,他的剑已经没入祖父的胸口。
“爷爷——!”
我尖叫着扑过去,却被官兵推倒在地。
手腕的骨头好像断了,却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疼。
“萧令!”
我嘶吼着,问得卑微又绝望,“为什么?”
他的眼中,恨意如有实质。
“你父亲害死我娘,你又囚我困我,没有对你们赶尽杀绝,已是我最大的仁慈。”
我看着他将昏迷的祖父拖走,又看着那扇曾经辉煌无两的朱漆大门被官兵重重封上。
越来越窄的缝隙里,萧相爷就站在那儿,对着我颔首微笑。
“痴儿。”
他说。
嘴角有腥红的液体汩汩而出,我看着胸前那朵被血污淋成暗红的碧波牡丹,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可笑。
画面定格在苏昭向我扑来,然后,就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我不知在这黑暗里走了多久,又哭了多久。
到最后,箍在心的那团密网已经不能再让它疼痛半分,它们,已经融为一体了。
我终于在黑暗中,沉沉睡去。
听说是周蓉买光了全京城的老参,才救回我。
“醒了,先喝口水。”
我急于询问祖父的情况,只是嗓子里仿佛有火在烧,一张口就疼得厉害。
“别乱动,大夫说你急火攻心,须得好好养着才行。好啦,我知道你惦记苏老将军,他没事。”
周蓉扶我坐起身,将水递到我唇畔。
“还好那一剑刺偏了半寸,否则伤到心肺,在那又潮又湿的牢里可怎么熬。”
“谢,谢......”
“跟我客气什么,可惜现在萧相手里有切实证据,连阿珏也不能求皇上放老将军出来。不过你放心,看在你父亲战功的份上,皇上已经恩准你还住在将军府,也准许我来看你。”
“假的!”
我急急攥住她的手,嘶着声音,“假的!”
“我知道,那些证据肯定是萧相伪造的!苏老将军戎马一生,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只是现在......唉!”
她未说完,我却已经明白。
萧相身为人臣,却贪权恋势,不知收敛。
自从苏府选择站在太子身后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有这一战。
周蓉看着我,几次张口,才小心翼翼地问出声。
“阿锦,你,不问问萧令吗?”
手中茶盏险些滑落,又被我死死攥住。
几息后,我笑着问她。
“萧令,那是谁?”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院子里的红梅也终于绽了幽香。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枝头上那抹娇嫩发呆。
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周蓉又来送药了。
这半年,也只有她还肯来看我。
“入冬后皇上的身子更不好了,一天里有七八个时辰都在昏睡着。那些为老将军说情的折子,都被萧相父子压了下去。”
周蓉接过丫鬟手里的大氅,披在我身上。
“不过你也别担心,一切还有阿珏在。对了,十日后宫里除夕夜宴,阿珏让我带你一起去。”
见我想要拒绝,她忙道,“这是你及笄后的第一个新年,若苏老将军在,肯定也不想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过。”
“那,好吧。”
这不是我第一次入宫,却是最卑谨的一次。
生怕迈错一个步子,会再为苏家招致祸端。
宫宇巍峨,檐角的脊兽还如从前那般昂首挺括,这么多年的风霜雨雪,也未能令它们的脊梁弯折。
我实在羡慕,也唯有羡慕。
“小姐,离宴会还有好些时候呢,不如奴婢陪小姐去御花园走走吧。”
周蓉须得陪着皇后,便将她身边最得力的丫鬟留给了我。
“小姐不是最喜欢梅花了吗,奴婢听说梅园里有棵百年梅树,许愿可灵了呢!”
我看了眼那脊兽,心想,也好。
梅园一步一景,当真是极好的散心去处。
我找到那棵百年梅树时,树前已经站了不少同来赴宴的官家小姐。
见我过来,她们不约而同地退了半步,脸上的嫌恶几乎要掉下来。
我只当没有瞧见。
“对着此树许愿,当真灵验?”
“是。”
我立刻跪在雪地中。
“愿,祖父无虞,家宅平安。”
身后有人笑出声。
“这不是镇国将军府的大小姐吗,呦,来祈求家宅平安呐?可是你家里如今着样子,不正是你自己闹的吗?”
“可不是,要不是她当初非要招萧大人为婿,又怎会连累整个苏府都被相爷记恨上。”
“萧大人是何等人物,她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真是厚颜!”
领头的那位小姐斜斜扫了我一眼,总结陈词。
“依我看,这苏锦就是个灾星,先是害死自己父亲,然后便是祖父。幸亏萧大人已经与她和离,否则早晚都要毁在她手上!”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尖锐而细密的疼痛,只将我心中的恨埋得更深。
忍。
现在的我,只能忍。
我转身想要离开,却瞧见梅影下立着一道人影。
“是萧大人!”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姑娘脸色瞬变,比那轻颤的花蕊还要娇嫩几分。
萧令阔步而来,皂靴踩着新雪,发出清脆的咯吱声。
“素闻陈小姐娴雅温婉,乃一代闺秀典范,今日一见,却不想口齿如此伶俐,实乃与传言相距甚远。陈小姐放心,萧某与陈大人有同袍之谊,定当为陈小姐肃清谣传,不令你为此所扰。”
他分明是在笑着,可眼睛里迸发出的森然冷意,却让人心中狠狠一颤。
那位陈小姐脸色由红转白,嗫嗫了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最后竟然捂着脸跑了。
树下众人一哄而散。
我转身就走,却被他拦下。
那个人瘦了许多,那声斥责比起之当年周蓉伤我时,也委婉了许多。
“阿锦,你还好吗?”
我平静地与他对视,须臾后,又平静地移了目光。
因我实在不知,我该用何种眼神去看他。
恨?
得知他娘亲竟然是我父亲带兵破城的梁国后人时,我已经不知该不该恨。
怨?
可最初的开始,是我违背他的意志,强行点了他入府。
我谁都不怨,除了我自己。
“太子妃还在等我,萧大人请自便。”
园子里起了一阵风,恍惚间,我好似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香。
那是在曾经的苏府,他为我彻夜研读医术、调配药方时,才会沾染的味道。
“阿锦。”
他向我走来,药香也愈发地浓。
我再也忍不住,伏在丫鬟身上猛咳起来。
绢帕染上血丝,我推开冲过来的萧令,强压下再次涌上喉间的腥气。
“萧大人……你这……又是演得哪一出?”
“先别说话!”
我拼命挣扎,可怎扭得过他。
他迅速拿出瓷瓶,将一枚红色的药丸喂到我口中。
动作熟稔,一如从前在苏府。
我闭上眼不去看他,缓了几息,胸口那股滞涩感竟真的淡了不少。
萧令拥着我,直到我的脸色不再惨白,才唤来丫鬟,远远退回了梅树下。
他不再说话,只用那双我看不懂的眸子,望着我。
我忽然觉得好累。
朝局我尚且不懂,更何况比朝局复杂百倍的人心。
我只剩下一点力气了,还要留着等祖父回来。
“走吧。”
我扶着丫鬟的手,在那行足印旁边,留下浅浅的、相反的、另一行。
声声丝竹,拉开了除夕夜宴的序幕。
皇帝似乎真的龙体欠安,只喝了杯百官齐祝的屠苏酒,道了声“诸位爱卿还请自娱”,便留下众人推杯换盏,回寝殿歇息去了。
而我被安排在周蓉下首,对面,刚好是宰相府的位置。
那颗据说是从东海深渊的蚌精腹中取出的夜明珠,被悬在琉璃金顶,熠熠清辉,映出满殿的觥筹交错。
我想起从前府里的那些除夕夜,虽不及宫中奢华,却自在窝心多了。
“小姐,这是西域进贡的玫瑰酿,仔细伤身啊。”
丫鬟不赞同我去倒第二杯。
我笑着拨开她的手,“你看这酒,装在琉璃盏里跟琥珀一样,可真好看呐。”
“小姐......”
“好啦,今夜除夕,我一年也就饮这一次,求求你啦。”
丫鬟无法,只好向周蓉求助。
我趁机举杯。
恰逢乐班修整,萧相的声音响彻大殿。
“听说梅园那棵老树又开花了,令儿,你可去看过了?”
我心头一颤,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抬高半寸,恰好看到萧令瞬间紧绷的脸。
“是,儿子听闻,母亲素喜梅花,便亲手折了几枝,准备献于母亲。”
他说的母亲,是萧相的正妻。
“你倒是孝顺。”
萧相淡淡回了一句,眸光半敛。
“可为父听说,你今日在梅园得罪了陈大人家的千金,这又是为了什么?”
萧令抿着唇角,“我......”
“令儿,你该不会是对那个苏锦,余情未了吧?!”
萧相重重一呵,声如鼓擂,满殿寂然。
我讶然地看向对面那个男人。
诧异、惊愕、疑惑、纠结。
最终汇成一道不敢为外人知晓的狂喜。
我连忙移开视线,生怕再多一秒,就会让那颗复又活起来的心暴露人前。
我不敢看他,感官却被无限放大。
我听到殿内众人的窃窃低语,听到各官家小姐们的不忿,甚至听到角落里那只莲纹漏刻,银尺在水面起伏的声音。
也听到萧令说——
“父亲多虑了,入宫前,儿子已求得母亲答允,下月初三便迎娶莲悠表妹入府。表妹知书达理,温柔多情,儿亦倾心不已。”
我猛地抬起头,漫上胸口的酸涩几乎要将自己淹没。
我不知道此刻的苏锦是个什么模样,她眼睛里的震惊和愤怒,是否已经将我那些藏起来的心思彻底出卖。
“莲悠与你,也算良配。”
萧相抚须长笑,“只是令儿,有些事为父已经等了太久,倒不知该不该继续相信你了。”
萧令捏着那只三足杯,半晌后,一饮而尽。
“儿子这便向父亲证明。”
说完,他便退出了大殿。
我看着金顶上那颗夜明珠,清辉依旧,却再也照不进我的眼中了。
一炷香后太监来报,镇国将军在狱中自裁而亡。
是萧令,带着祖父的尸首,回到殿外。
我奔到殿外,看着那一躺一立的两道身影,只觉得这世道无比讽刺。
“呵,自裁。”
我没有哭,只是抱着祖父已经冰凉的身子,像是小时候他抱着我一样。
“祖父,阿锦来接您了。”
我笑着伸出手,仔细为他拢好披散的白发。
“您瘦了,也黑了,大理寺的伙食一定很差吧?没关系,阿锦这就带您回家……今儿是除夕,咱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每年除夕都要一起打马吊,一起守岁的……”
我跪下去求一旁的内监,求他将祖父扶起来。
我背着他,一步步朝宫门走去。
每一次落地,都像踩在刀尖之上。
每一次呼吸,都是冰凌扎入肺腑。
而脚下那道被白雪覆盖的路,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可我不能停。
我要,带他回家。
“小阿锦!”
“堂姐!”
是谁在唤我吗。
可我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啊。
前方的积雪上忽然绽出一朵血花,又很快湮没在漫天飞雪里。
我看着那抹渐渐淡去的殷红,距离之近,仿佛它就开在我的眉宇。
额角涌出的温热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开始分不清,脸上的究竟是冰雪,还是热血。
天地万物,万物俱寂。
我好似听到一声。
“阿锦——!”
我弯了唇角。
是爷爷,来接我了吗?
我又睡了许久。
据说有整整一个月那么久。
再次睁开眼睛,入目是绣着鸳鸯的床幔。
“这是......哪里?”
“你醒了。”
那是一道温润的男声。
我已经很久没听到这样干净的声音了。
缓了几息后,视线中那些模糊的棱角终于开始分明。
我看到了萧令。
“乖,先把药喝了。”
他扶着我的头,让我靠在他身上,将一碗乌黑的药汁递到我面前。
我一定是死了吧。
死后,灵魂回到一年前的某一天。
“听话,这是护心药,喝了它,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我呆呆地张开嘴,目光却紧紧盯住他不肯移开。
那药可真苦,比我从前喝过的那些加起来,还要百倍的苦。
只是未等那股苦涩在口中蔓延开,一颗蜜饯,将涩意尽数冲散。
我轻咳出声,脸颊撞上他的手掌。
萧令眸色转沉,视线在那只刚刚擦过唇瓣的指尖上停留了许久。
然后,竟伸出舌尖舔了舔。
“不苦,甜的。”
我终于确定这不是回忆。
“你!”
吱嘎——
房门被人推开,一道我以为早已不存在这世上的身影走了进来。
“祖父!”
“阿锦醒了?”
我猛地推开萧令,赤着脚抱住他。
“祖父!您没事!您还活着!”
祖父抬手抚上我的发丝,说话间胸膛震动,声如洪钟。
“看到我,阿锦该高兴才是,怎么还哭了?放心吧,祖父没事,苏府也没事。”
萧令半拖半抱,将我扶回榻上。
“知道见了祖父你定会激动,所以才提前喂你喝下护心的汤药。嘴里还苦吗?”
我拼命摇头,急于求一个解释。
他捧着我的手,微垂的眸子里,似有莹光闪动。
“阿锦,对不起,只是为了大周,我不得不这么做......”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皇帝病弱,朝堂之上,竟任由一位宰相只手遮天。
太子势薄,虽有将军相护,却也只能维持这将将平衡的局面不被打破。
然而宰相痛失嫡子,后继无人,便将主意打到了早已入赘将军府的庶子身上,威逼利诱,极尽拉拢。
甚至不惜编撰出一个杀母之仇的故事来挑拨。
“那你母亲的死......”
我紧紧揪着衣襟。
萧令安抚似地轻拍着我的后背,“我母亲的确是梁国人,却并非死在苏将军刀下,而是死在萧府的后宅之中。”
我既心疼,又稍稍放下了心。
“那,后来呢?”
“后来,我无意中发现萧相竟然与敌国有所往来,为避免祸起萧墙,便同太子与将军一起演了一出戏。”
他定定看着我,“反间计。”
苏府被抄,祖父受伤下狱,都是他们用来迷惑萧相的假象。
而他也因此取得了萧相的信任,成了他最“忠实”的左膀右臂。
除夕当夜,一颗假死药,终于将这份信任堆到顶峰。
萧相终于将夜袭太子府的全部计划告诉了他。
“萧相谋害储君失败,已被押入大理寺,复朝后即将问斩。”
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将当夜的刀剑火光简单掠过。
我下意识握住他的手,想问他有没有受伤,又绷了脸丢开。
我想起周蓉的欲言又止。
“所以,只有我被蒙在鼓里吗?”
祖父看着我,素来严厉声音缓和下来,竟似在讨饶一般。
“阿锦,整件事都是我一手策划的,也是我不让他们告诉你,免得你小女儿心肠,再露了什么端倪被那老狐狸看出来。你要怨,就怨我吧。”
我知晓祖父的担忧有理。
若我提前得知实情,定会不顾一切要求阿令也将我下到牢房去陪他。
叫阿令怎么忍。
可这不能妨碍我怨他以身试险。
在我谴责的目光里,祖父讪讪起身,只给阿令留下一道“自求多福”的眼神。
因为我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那莲悠表妹呢?二月初三,可真是好日子,我是不是该道一声‘恭喜’?”
噗——
萧令一口茶喷出来。
“咳咳......阿锦,莲悠它,是条狗啊!”
话音刚落,门口跳进来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奶狗,身后还跟着两只面团似的兔子。
“它们......”
我记得那些兔子,苏府被抄之后无人照料,我便让管家将它们放走了的。
萧令板正我的身子,让我的眼里只看得到他。
他俯身在我耳畔,声音低缓而轻柔。
“那是阿锦与我情定的宝贝,怎么能丢。”
我靠在他的胸口,听到那颗心在说话时的轻颤,忽然想起他刚刚唤的,是“祖父”啊。
二月初三,宜嫁娶。
那支被我摔断的凤钗,由周蓉亲手为我簪上。
“你家萧郎为了修好这只凤凰,可是快把全京城首饰铺的门槛都踏烂了。”
我偏过头,不去看镜子里那张已经羞红的脸,“还不是他活该。”
周蓉附和着点了点头,忽然压低了声音,语调揶揄。
“你放心,有阿珏和苏昭在外院儿拦门,谅他也不会太快进来的。这次呀,可不能让他轻易就将你娶了去,得好好好给我们小阿锦出一口气!”
话音刚落,就见苏昭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堂姐不好啦!姐夫他已经过了二门啦!”
周蓉惊呼,“这么快?!”
“是啊!对子对得平仄工整,两首却扇也是信手拈来,我们根本就拦不住呀!”
周蓉跺了跺脚,连忙为我盖好盖头。
“肯定是宁珏那厮又骗我了!还说什么自己熟读百家诗文,却连个门都拦不住,真真是长了一颗讨打的脑袋!”
我忍着笑,只垂眸盯着那红绸晃动的流苏,由喜娘扶着站起身。
室内忽然安静下来,似乎有人在轻声低呼。
我忙问,“发生何事了?”
“噢,无事。”
周蓉掩不住声音里的笑意,“喜娘要背你起身了,可千万要抱牢了。”
我听她的话伸出双手,紧紧勾住前面那人的脖子。
鼻尖,却是熟悉的药草香。
“阿令?怎么是你?”
“等不及想见你。”
萧令稳稳起身,将我向上颠了颠,“阿锦吾妻,随我,回家吧。”
礼乐声起,我弯了唇角,将脸埋在他宽厚的肩膀。
风吹起盖头的一角,那群系着红绸的兔子,正撒欢地追着我们跑。
“阿令,你为何要送我兔子?”
“因为觉得像你。”
“胡说,根本不像!”
“白皙软糯,戳一戳还会扑上来撒娇,简直一模一样。”
我笑着捶他。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兔子的?”
“你猜。”
“嗯,是我为你求得祖父同意参加科举的时候?”
“更早。”
“啊?那是祖父同意你进族学的时候?”
“还要早。”
还要早吗?
我捂着乱跳的心口,壮着胆子假设。
“那,是不是你搬来卧房,我为你收拾书箧的时候?”
萧令低声轻笑,声音里满是爱怜。
“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皇家教场,年轻的少年挽弓马上。
有官家小姐从旁经过,小厮无意洒了茶水,众人皆在咒骂,唯她含笑而过。
门房说,那是苏府嫡女,叫他赶快打消这痴想。
殊不知命运兜转,那不是结局,却是初见。
风吹散呢喃,燕子新雨,正好时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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